鹬蚌
澹台清逸的自白书只到此为止,他当然不敢自白说是朝廷指使了这一切。这些年,他怕自己的儿子被牵连,已经拿着“淡泊”当幌子,以“旧事不提”避开了说这旧事很多年。在自白书里,他还是撒了谎。他说,是他当时自己邀名心切,急功近利所以孤注一掷,做了毒衣谷祸世的假痕迹,又挑拨众人围攻百里山庄,他自己渔翁得利。
他当年尚是无名之辈,又无权无势,他怎么可能做得到这些事?这个疑问,只要是人而且有些脑子就会想得到,可澹台府门前的众家想不到。
他们不愿意想到。就像元小二曾说给澹台傲的,世人喜欢堕神远大于喜欢造神,他们热衷于把一个人推上神坛,却更热衷于看神跌落神坛。这堕神的戏码已足够让围攻的众人失了头脑,更何况,比堕神戏码更能引诱人心的,还有有利可图这四个字。
江湖尊首倒了,谁会是江湖下一个号令人?众家都在盘算着自己可不可能是这个号令人,或者退而求其次,在这江湖牌局又一次重洗时分得一杯羹,也是可以的。
牌局重洗,对,就是牌局重洗。他们已想到了这“四个字”,却依然不愿把这四个字,和江湖厮杀间腥风血雨的惨状联系起来。
三十年前,江湖一场腥风血雨,是百里山庄覆灭江湖群龙无首的后果,却也是朝廷有意促成的,江湖在生杀下的牌局重洗。
江湖、庙堂,相隔到底有多远?
江湖之远不远,庙堂中人高座,不费吹灰之力想干预就能干预;庙堂之高也不高,江湖之人看不见,可庙堂之手一直就藏在他们身边。
众人不见庙堂之手,一门心思琢磨着自己能在江湖这一回的重新洗牌里分得多少好处。
除了澹台清逸,四尊之中,呼延离独行,这会儿没来,长风阁的海长风这几年就像是转了性,变成个没能耐的,终日畏畏缩缩的人。他们想。而至于九幽堂,在场人里大概谁都没和他们打过交道,他们盘算着九幽堂虚张声势这么多年,到现在也该够本儿了…
盘算过后,他们发现这个江湖上有武林四尊和没有武林首尊没什么区别,尊首不在了,就该选新的。
利益使人大胆一博,让人忘却很多,他们连曾经腥风血雨的惨剧都忘了。他们忘了惨剧里消失的苍林诀、心意戟、斩荒刀,还有寒江照影枪……,他们只想着要澹台家唯一的血脉走出眼前这道府门。要么他自己交出澹台家的武林尊位让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得到或接近这尊位,要么他们将他杀死,让澹台家没有人可以霸占这个尊位。
没有人会承认自己这样的利欲熏心,可当年百里山庄的火,就是在这利欲熏心被张景行阻挠之下烧起来的。
现在,三十年前的火焰已经熄灭,可这把火又在东方润对澹台清逸自白书的复述里复燃了。
另一把火现下同样复燃在凌风雪的眼睛里。东风润注意到了。
把凌若枫作为后半段讲述的重心,东方润是故意的。凌若枫是当年在场的鲜有保持着冷静和善意,没有被推波助澜的声嗓冲昏头脑的人。所以他被澹台清逸记了这么久,所以他被东方润拿出来,进行新一次的推波助澜。
这推波助澜的打算是东方润在从姑苏启程时便已做好的,而当他站在澹台府门前时,他惊喜地发现,澹台家丧礼的护丧人竟然是凌风雪。
凌风雪据说就是曾经的凌引,是凌若枫的儿子。
怪不得凌若枫的剑如此高绝,他一辈子却连武林四尊都不是;
怪不得凌若枫会无法在大褚立足,怪不得他的儿子会沦落到现在要靠改头换面才能…勉强挤向江湖顶峰的境地。
怪不得。
怪不得!
东方润的面目是温和的,细看也算是俊俏的,不过他的眼睛很大也很突,这让他在兴奋到瞳仁扩张时神情看起来有些吓人。他大而外突的眼睛紧盯着凌风雪手里的剑。
澹台家对凌家做了这样的事情,凌风雪在澹台府门前倒戈是理所当然。东方润无比确信这一点。
他的瞳仁放大着,跟随着凌风雪的手中剑,向上,再向前,然后向下。
凌风雪把身侧的剑举向上端,然后推出胸前,接着拔出剑,剑尖指向身前的地面。
倒戈!倒戈!
快转身,进去…
揪出澹台傲。
现在所有人的心念都动了起来,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凌风雪的剑。
凌风雪最后却把剑出鞘的指向了众人。
“诸位,喜欢冤冤相报,动不动就要父债子偿,”凌风雪一字一句道:“我与你们,不同谋,亦不同道。”
他的剑指向百门众家,他道:“我的剑就在此,它要替我看一看今日在场诸位,有谁,敢动澹台傲。”
在场有人道:“凌公子,你爹凌若枫当年如此孤勇高义,你怎么半点也不像他啊。如今你把剑指向我们,护着魔头之子,你是不义,护着仇人之子,你是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