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局
这一天是一个难得的真正平宁而没有暗涌的日子。
白日悠长,让人想起了一个……一直还没讲完的故事。
——凌哥儿,你知道那个去驱魔的少年,他后来怎么样了吗?
——少年的师父没用,灭不了魔就把魔驱赶到城外。他保住了城中人却任由那魔去为祸城外的村落。少年也没用,本事还不如他师父。他到城外,一来想试着驱魔,二来,也是要找一个人。
——他要找的那个人,恰好天生魔骨能同魔知己知彼,魔王忌惮他,要村民把他找出来献祭。少年找到了那个人,和那个人说好,要联手驱魔的,他们说他们要守在一起…
——可少年在邪魔真的来到时,抬头看见黑云堕天里邪魔的脸,跑了…
“少年没有害怕邪魔,没有逃离,没有要离他的‘那个人’而去,”澹台傲擦去眼角边的泪光,对病榻上迟迟未醒的凌风雪温柔地笑,他道:“黑云堕天,空中黑云拧成的邪魔的脸是假的,那是少年的幻术。‘那个人’身旁的少年也是假的,那是少年的幻影。邪魔没来,跑了的少年也根本没再有机会和‘那个人’并肩,他事先已扮成了‘那个人’的模样,代替‘那个人’把自己献祭给邪魔。他祭出了自己驱魔人受天点召的神骨,最后与邪魔,同归于尽。”
凌风雪昏迷到现在已整整两天两夜。
澹台傲在他的榻前守着,守了两天两夜。
在宴州,他曾也这样守在过凌风雪榻前。只是那时他们共患难,而这一次,在凌风雪最艰难无助的时候,他没有在他身旁。
澹台傲看着凌风雪久久不能好转,想起那天在邢狱院,他接住他,想带他离开却又不敢再碰他,他身上的伤太多了,哪里都是伤。
太医辛崇文亲自过来看顾,他说凌风雪伤得太重,内伤外伤叠加在一起,还染了风寒。
辛崇文的医术在一众医官中首屈一指,可就算是他,为压下凌风雪的高烧也费了很大力气。
凌风雪在风雪长街里走了很久,他记得他要找什么人,找不到。
冷意退了一些,周遭的风雪小了,一个人影,终于出现。
澹台…
“澹台…”
澹台傲听到了凌风雪的梦呓。
他张口回应,喉间却滞塞,发出的声音哑得厉害。这沙哑里有一半是因为他的话太多,他在凌风雪榻前把驱魔少年的故事讲了很多遍,可每次都讲不到结局。
——少年跑了,可他其实没有丢下‘那个人’。
这句话,澹台傲说出不来。
澹台傲陷在极度的自责和痛惜里,把自己和驱魔少年混为一谈。可他又觉得自己根本不配和驱魔少年混为一谈。
他从未如此希望他自己可以像驱魔少年那样拥有幻术,扮成另一个人,生出幻像,然后替凌风雪把自身献祭给那些阴毒、谋算、血腥和罪恶;
他从未如此后悔他自己没有留在京城,没有察觉不妥,没有护住凌风雪,没有杀了那些让凌风雪遍体鳞伤的恶魔。
他在心里无数遍叱骂自己——跑了就是跑了,没在他身边就是没在他身边。
他在自责和痛惜里无数次地反省,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去江云查寒秋十九刃?为什么他觉得自己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凑齐那宅院的银钱?为什么那晚在春风楼,他会为了几句话就选择离开?
为什么要跑?
为什么不留下?
你怎么舍得下他?
你怎么不知道关心他?!
辛崇文让他陪着凌风雪,多对他说说话。于是他试了很多遍去讲完贺寻常驱魔少年的故事,但最后都没有能成功,他的嗓子还为此哑了一半。
他嗓音沙哑的另一半原因是他除了话太多外也太能哭。辛崇文诊治时,他被带去外面等着。等待是无尽漫长的煎熬,他不觉得。
他明白自己没资格这么觉得。
自己现在还好好地,什么事都没有的站在这里,可里面正接受诊治的人,他所受的折磨和煎熬有多少,自己又何尝能够感同身受?澹台傲在心里问自己。
他在漫长的等待中跪地,在孤身一人的黑夜里哽咽,然后,在太医打开卧房的门后擦干眼泪,把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进房间去守着他的“那个人”。
他所有的亏欠、痛心和自责都被他兀自在肺腑间藏好,他不会把这些说给凌风雪去求得他的一个原谅。他不需要凌风雪原谅自己,他觉得他该怨他,甚至该恨他。
澹台傲除了贺寻常的故事,什么都再没同凌风雪讲,他不妄图求得凌风雪的原谅,他只想凌风雪能够醒过来。
若是醒过来后,有力气能够对着他痛骂一顿,那样更好。澹台傲想。他只想他的凌哥儿可以醒来,可以恢复一如往常。
瑶台玉树,清风朗月,傲世风雪,这样好的人怎么就被自己撞见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