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们自然是不欢而散。辛晚上在自己铺着绵羊皮毛的床铺上辗转反侧,哪怕她迫不及待地想忘记帕科的痴话,那年在京城春风得意马蹄疾时的所见所闻到底还是在她脑子里浮现出来。她心底暗自嘲笑自己,一把年纪了仍然还无法忘却那富贵温柔,可见是年岁空长。
当时她还不叫“辛”这种在中原人眼中没甚好意头的名字,而叫徐彻歌,是明德三年圣上钦点的探花郎。尽管那也并非真实的她,但起码作为徐彻歌度过的日子里,大部分时间还说得上平静。徐家世代公卿,然而血脉凋敝,到了父亲那一代只有她这一个子女。据说她父亲听闻她是个女儿后在产房外沉默了半个时辰,然后对接生婆说:“你弄错了,我徐垣喜得一子,并非如你所说的是个女儿。”众人都以为他是因为女儿的诞生绝望糊涂了所以说些胡话,只有疲惫地抱着她的母亲听了这话后在产房内虚弱地啜泣起来,眼泪滴到她皱巴巴的小脸上,不知是为自己的女儿命运里将要面对的险恶纷争而悲伤,还是为了她即将偏离如自己、如大多数女子一般既定的生活而感到无措。
后面参与接生的丫鬟婆子们都被父亲送离了中原,于是世人都道徐垣大人家里的公子,三岁能诵诗百首,五岁能作文章,十岁熟读四书五经,二十岁就高中进士,得以在京城如织锦一般富贵繁华的景象里走马一遭。金殿过分的辉煌让她在头一次瞻仰圣容时只觉得那至高的圣上面目模糊,心中竟奇异地没有一丝为自己以女儿身欺君而感到的恐惧,她活的这二十年在父亲严丝合缝的策划里已经写好了剧本,连在金殿上不慌不忙地作答也只是剧本里她立业情节中的一段引入而已。很难说命运多大程度上作用于她,徐垣在教导中也并未刻意让她模仿同龄男子的言行,只是让她吃穿用度偕同京中男子,她便自然显出了一幅大方做派来。同年登科的状元郎李深比她要美得多,一头乌发光泽柔亮,满眼风流灵巧,显眼风光得恰到好处。而徐彻歌相貌平平却空得风雅探花之名,众人心中多少都觉得她配不上,但嘴里也不敢非议圣上的决断,还是得与她贺喜客套两句。徐彻歌生性本厌恶这些表面功夫,到底这一点情绪在父亲为她谋划的大计面前什么都不是,只得微笑着作揖道“同喜同喜”,一一应对过去。
下了金殿后众生员都聚在李深身边兴奋地议论着今日所见所闻,梦想着未来自己将要在朝堂上如何尽忠报国。其中一人大声道:“状元郎不请大家伙喝花酒?我可不答应!”花酒二字如同一个鞭炮,使他们的身体立刻发出震得徐彻歌头疼的起哄声浪,众天子门生立刻忘了什么家国什么圣上,开始撺掇起状元郎带头吃花酒去。
徐彻歌心中冷笑。现在他们亢奋沉醉在自己的功名里,正是她从他们嘴里知道些什么的好机会,她岂能离去?李深处于声浪的中心也不见慌忙,一双桃花眼滴溜一转便笑道:“如果只是请诸位仁兄听琵琶,我倒认识那位怜心姑娘,也许她会看在这个状元名头的面子上为大家弹上几曲。”
“怜心!”众人哗然。京城中谁不知道天衣楼那位大名鼎鼎的怜心姑娘,据说她弹起琵琶春葱般的洁白手指煞是好看,连宫廷内为先帝和当今圣上弹了四十余年琵琶的首席老乐师听她弹了一曲都叹息不止,回宫就把琵琶摔了告老还乡去了。想劳动她弹曲子,仅有万金是远远不够的。众人心中都欣喜不已,如果状元郎真如此有本事,能让他们听到怜心的曲子,那以后与谁喝酒都有吹牛的资本了。
徐彻歌虽然被养育得冷静老成,那时候到底也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少年人。当她顶着探花郎的名号,策马紧随那乌发明眸的李深飞驰在京城弥漫着草木和酒肉香气的潮湿春夜里,道旁正盛放的牡丹在灯火摇曳中极尽人间雍容华贵,心中还是难免被这泼天的富贵给触动了。未进天衣楼,已经看到楼中在夜里怒放的一庭桃花。李深玉般透亮的脸颊在潮湿的空气中扬起,他本是一副君子做派,此时的表情却像是被狼狈而贪婪的粗野激情裹挟着,大声对着楼上喊了一句:“怜心——!”他的声音穿透潮湿的空气,惹得几层楼的窗户倏地按次序打开,花团一般的手帕与扇子、袖子从窗口里涌出来。
“状元郎来啦——”
“哟!状元郎!”
“怜心姑娘,状元郎找你哪——”
……
接着是莺声燕语的交错横飞,李深在姑娘们出于各种感情的清脆笑声包围中只抬头望最上面那扇窗户,那仍然是紧闭的。徐彻歌冷眼看着,只觉得她们的笑声比哭还深深让她觉得心中烦闷,但也难称无动于衷。诸生起哄,李深不恼也瞧不出沮丧,只笑吟吟地抬步往前走。
“李公子真是让妾身好等!”未见其人,就听到一女子轻摇罗扇放声笑着走出来,出乎意料地穿着甚是素雅的青白纱纹罗裙,有几朵白色海棠点缀其在轻纱上,既合时气,又拟模仿裙揽落花之意。她走起路来,翠碧的钗环碰撞,乌黑的发丝下是一张白得通透的脸和微微上挑的眼睛,明明是妩媚的脸,作素净打扮也容姿焕发,看着让人神清气爽……徐彻歌暗忖,估计是迎合他们这些读书人的清高而特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