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法
一进厅堂,便见檀香紫檀木雕花大案,漆器杯托银壶,珍珠香囊荷包,琥珀雕屏障眼。黄金烛台悬于左右,白玉盆内盛放清香之品。
与之华美摆设不相搭配的,却是厅堂内冷漠的苏家家主——苏君识埋进黄花梨太师椅,两撇淡眉各分东西,与下方八字胡遥相对映。巧合的是,都沾染黄昏晚露,亦或席间冷酒。两条单薄的唇,因愤怒而微微分离,却又不敢完全张开,生怕抢占夫人的风头。
“你这不孝女,当着众多宾客面,冲撞忤逆你姐姐,教她颜面尽失,想活活气死你爹?我养你这么大,竟养出一个白眼狼。”
“快向你姐姐赔不是,再去祠堂下跪,面壁思过,三日不得进食。”
苏绾跪在厅堂中间,心里忖度应对策略。
她已预料到苏家不会善罢甘休,必定狠狠教训她一顿,替苏沅芷出气。不管苏沅芷有没有过错,是不是构陷,苏绾都要为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这是庶女的宿命。
她垂着眼眸,神情坦然,不卑不亢,“父亲说话好没道理,明明苏沅芷诬陷我在先,被我戳破谎言后,恼羞成怒又想掐死我,怎么还要我跟她道歉?温侍郎与时将军在场时,父亲可不是这样下定论的。”
苏君识闻言大怒,“啪”得一声拍案而起,“你还好意思提起他们?堂堂三品大员为你蒙羞,传出去丢我苏家的脸面。温侍郎亲自上门提亲,那是我苏家何等荣耀?你却将之毁于一旦。逆女!逆女!”
苏绾面无惧色,挺直腰板,勇敢迎上那愤怒的目光,“苏家的脸面可不是被我丢尽的,毁了宴席的人也不是我。外头的人纵使嘲笑,也嘲不到我头上。他们只会笑苏家嫡女是个搬石头砸自己脚的蠢货,笑苏家家主是个枉顾是非颠倒黑白的庸才。”
苏君识万没想到一向逆来顺受的庶女,竟敢当面嘲弄他威严,气得七窍生烟,眉毛胡子一把抓,“还敢顶嘴?来人呐,给我狠狠抽她嘴巴,我看你嘴硬到何时!”
见老爷发话,一婆子领命上前,啪啪啪,甩了苏绾六巴掌,干脆利落。直扇得嫩白脸颊一片泛红,明晃晃五个手指印,亏她打得还挺集中。
苏绾挨巴掌时一声不吭,目光如炬,下颌高傲抬起。
自她八岁踏进苏家门槛以来,头些年没少挨打。尤其她娘去世后,动辄得咎,没日没夜的打,常常打得她接连数日下不来床。
这几巴掌比起来,不过搔痒痒。
“有种你就打死我,只要我还留一口气,我就要宣告天下人,苏沅芷撒谎成精,多次辱我清白,构陷我同家丁捱光,她有今日下场,活该,她活该!”
苏绾大笑着,眼眶泪水止不住流。
苏君识平日最是宠溺女儿,眼见被苏绾骂得一无是处,就差一口气被活活气死。他大手一挥,衣袖扫过案边,带走一杯凉茶。茶盏“咣当”落地,咔嚓碎成两半,溅他一腿洇湿,好不狼狈。
“逆女,快拿大棒,给我打死,打死!”
一旁苏夫人清了清嗓子,斜睨苏君识一眼,“老爷不必置气,她既然喊冤,那就跟她掰扯掰扯,让她心服口服,再无可辩驳。”
苏君识一听,立马好似被夺权的将军,泄气缩回太师椅,将战场指挥大权拱手交给苏夫人。
苏夫人正过身子,一双丹凤眼睐着苏绾,两片薄唇道尽世间百态,“沅儿生性纯良,断不会诬陷好人,她今受此天大侮辱,我当娘的必要为她做主。”
“你说你没有偷腥,还拉了许多人做证。徐嬷嬷迟暮之年,老眼昏花,一丈开外之处,是人是狗都分不清,如何替你做人证?你还寻了我的人为你遮掩真相,我问过阿沁,她去送钗环的时候,说你正在沐浴更衣,并未亲眼目睹本人,如何证明你没扯谎?你若说不清楚,今日别想竖着出去这厅堂。”
苏夫人一席话语,直击得苏绾五脏六腑冰寒彻骨。她与时枫在西厢房周旋,婢女无霜化装成她的模样,坐在闺房沐浴更衣,梳妆打扮,制造她在场假象。
至于苏沅芷,不过是计划中的一环,推动情节发展的工具人,旨在搅乱局面,吸引注意,逼迫时枫跳入她挖好的陷阱,造成他与她纠缠不清的结果。
先头苏绾故意当面忤逆苏君识,只为激起他的怒气。横是躲不过惩罚,不如递根棍子过去,挨一顿打了事。苏家达到虐待她的目的,出了闷气,找补了面子,没人愿意追究事实真相。
然而百密一疏,她低估了苏夫人的聪明才智,恐怕难逃她的火眼金睛。
苏夫人饧眼望着苏绾,脸上挂着一丝鄙夷的笑容。小小贱妾庶女,竟敢在她眼皮子底下耍花样,非治她个通奸罪名,叫她无地自容。
苏殷氏本为江南世家小姐,书香门第,家世显赫。母兄殷潜官至从二品浙江布政使,曾祖父曾为前朝宰相,家中世代为官。
苏君识当年不过一介穷书生,殿试三甲第一名进士。殷老太爷看中他一品人才,白衣公卿,有意招赘他为婿,纳入殷家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