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春山迹
陆逊去世后,其子陆抗袭封江陵县侯,被任命为建武校尉,率领陆逊部下当中的五千人马,驻守武昌。
这日,他携带人马护送陆逊的遗体东归吴县。一行人全身缟素,陆抗披麻戴孝,苍白年轻的面容上胡茬青青,显得有些颓靡。
“阿抗。”尚香唤道。
“母亲可有要交代的?”陆抗转身,杏眸中水光闪烁。身旁亲卫闻言,也齐齐向尚香看来。
尚香把他拉到一旁,为他拂去肩头纸钱灰烬,面容沉静,道:“十里之外便是建业,你入城,向圣上谢恩。”
“谢恩?”陆抗咬紧双唇,半是不解半是不愿地看向尚香。
尚香似乎一夜间苍老了不少,不知从哪里冒出那么多白发,但内里依然有东西支撑着,显得坚韧不拔、克制隐忍,她抓过陆抗的手臂,声音低沉:“如果见了你,依他的性子,定会责问你父亲之事,你定要提前想好应对之策,条理具陈。”
“怪不得从此处绕道而行……母亲不同去吗?”陆抗问。
尚香摇摇头,缓缓往后挪:“我同那人,已是无话可说,此生不见了。”
“可是,圣上会听我一面之词吗?”陆抗皱眉。
“阿抗,圣上现今仍忌惮陆氏、你父亲的门生故吏以及余部。”
尚香答非所问,但陆抗瞬间懂了她的意思,猛地抬头,问:“母亲,我究竟如何才能为父亲昭雪?”
尚香的手指拂过棺椁,像是抚摸爱人的脸庞:“等到你证明忠心;圣上愿意相信你父亲无辜的那天。”
陆抗握紧拳头,眼神坚定道:“我明白了。母亲放心,终有一日,我会扛起陆家的重担,洗刷父亲的冤屈。”
待陆抗入建业,孙权果真如尚香所料,用杨竺告发陆逊的二十件事情,追问陆抗。
孙权先禁止他与外界宾客来往,然后派宫廷的特使当面质问;陆抗不用回头询问别人,独自对每件事情逐条回答,应对自如,条理清晰。
孙权的怒气逐渐消散。
赤乌九年,陆抗迁立节中郎将,把守柴桑。他事事谨慎,并无任何逾矩之处。
再次见到孙权是五年后。太元元年,陆抗到京都建业治病。病好之后,正要回驻地,“意外”见到孙权。
彼时孙权刚于年前废除太子,处死四子孙霸,改立七子孙亮,结束持续八年的“二宫之争”闹剧。
这八年朝堂分裂,带给东吴的损害,无疑是伤筋动骨的。
孙权愈发老态龙钟,权谋争斗摧毁一个人是由内而外的,这一次的他,老气从内部散发出来。恍惚间,陆抗想起他也曾是英姿勃发、亲手射虎的“孙郎”。
“幼节何不多留些需时日。”孙权开口。
老了,无论是相貌、声音还是神态,都老了太多。哪怕是“圣上”,岁月也不曾留情。
“军务紧急,臣不敢耽搁。”陆抗回禀,一举一动间的儒雅气质,不知令孙权想起了谁。
他道:“幼节治军有方,有伯言之风。”
陆抗听到此处,忍不住心头一颤。面上仍不动声色。
孙权竟然当着他的面提起他的父亲,莫非是……
“幼节任立节中郎将,也有五年了罢?可有何心得?”孙权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
“‘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莫过狐疑’……”陆抗还在说着,孙权却一时缓不过神来。
好耳熟的句子……在哪里听过?
年纪大了,就连回忆也累得喘气。孙权捂住胸口,一幕幕回忆涌上心头。
——“你在缅怀谁?”是他的声音。
“那人,圣上也认识的。是从前圣上的妹妹。不过,此时,她已经死了。”是谁在说话?他的妹妹怎么可能死了?
不对,还要往前……
——“陆伯言向来为人正直,为国为民,不为己私。如今枉受冤屈,妾身谨流血叩头以闻,还望圣上明察秋毫之末!……其中必有误会。妾身只求,圣上看他过往功绩,看在与妾身多年情谊的份上,给他一个辩白的机会。”
多年情谊……是他的小妹尚香么?顽皮的她、高傲的她,曾经那么低声下气地恳求他?用那样几近泣血的目光?
不对,还要往前、往前……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这上面写的什么?”他的声音还算平静,“念给我听。”
孙权努力想看清回忆的画面,却无论如何看不清眼前少女的面容,纸张上的字迹也糊成一团,只有女声还算清晰。
“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故鄙谚有云:‘生男如狼,犹恐其尪;生女如鼠,犹恐其虎’——”
好熟悉的句子。
孙权想说的话,回忆里的人替他说了:“接着念。念啊。”
“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莫过狐疑……”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