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之约
“伯言,其实,无论你是何种身份,何种性格,我都……”尚香停顿一下,改换言辞道,“我都敬重你。”
“敬重?敬重……呵,”陆逊垂眸道,“四年前,阴差阳错,未能及时看到那封信件。此生最大的遗憾,莫过于此。”
不知路过了几家摊贩,尚香才开口,语调平淡:“伯言,既已过去,便不要再提了罢?其实,这一次,我是来告别的。”
陆逊显得并不惊讶。
“……郡主有何打算?”
“先回富春,再去江都、曲阿、历阳、阜陵以及舒县。”
陆逊缄默许久。尚香说的这些地点,都是她幼时躲避战乱,随家人流离辗转之处。
“再之后,也许会四方游历,寻一处乡野终老……我累了,伯言。”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右手拇指,刘备送的玉拘弦似乎取下来了,却似乎禁锢住了别的东西,挣脱不掉:“我好像有些,看不清自己了。”
陆逊微抬手中的莲花灯:“郡主若是行于黑夜,臣愿为郡主执灯。眼中有路,会迷于幻象。臣心中有路——郡主,何不与臣一道,走完剩下的路?”
他的话轻易把尚香拉回建安四年。
剩下的路是长街,也是人生;她迷失在乱世,也迷失在人心的不归林。而这次,他依然在她身侧,就像十三年前一样。
尚香思绪纷涌,最后交于绝望的一线:“可是,伯言,我们回不去了。”
言语之间,两人已经走完长街,陆逊停在最后一家摊贩前。摊贩是个青年男子,长得有些面熟。
“主君,给。”
大抵是陆氏仆从,在此接应。
陆逊接过“小贩”递来的物什。
借着橘黄的灯光,尚香看清了,那是一块玉剑饰。椭圆剑格,菱形穿孔,环琢八道凹槽,遍饰卷云纹,模样无比熟悉。
“这是——”尚香一时愣在原地。
这是大哥送给她的最后一件东西。争执中二哥失手将此物打碎。后来,她同刘备订婚后,把它转赠给陆逊,以示决绝。
“臣已将此物复原了。”陆逊道。
尚香不可置信地拿过玉剑饰,粗略看去,果真丝毫无损。以当时碎裂的程度,伯言要将此物修补好,定下了一番苦工。
她又举起手,在灯光下,裂纹纵横,贯穿了整个玉器,她叹了口气,垂下头。
“郡主是在想,就算如此,也还是会有裂纹……对吗?”陆逊在一旁道。
“是啊,碎裂之物,就算修补好了,人也总会下意识盯着裂纹。”尚香捧着玉剑饰,想。
就算是人,就算是人和人的关系,又何尝不是如此?就像,她和他。
“可是,臣爱惜玉剑饰,连它的裂纹也爱。”陆逊道。
河畔极为繁华热闹,游女们皆佩华胜,行走过程中不停地说笑,在她们走后,衣香还在暗中飘散。
陆逊将花灯放在摊位的桌上,掭笔写下一个字。他的侧颜极美,墨眸的神色是那样沉静、认真,几近虔诚。
“当年那个字谜,臣解出来了,而今这个字谜,郡主能解否?”
花灯上写着一个端方楷字。
——“愻”?
陆逊搁笔,转身看她,嗓音低沉悦耳,仿若溶溶月色下,山坡开满了栀子花。
“孙走为‘逊’;追孙为‘逊’;此字,亦为‘逊’。”
多年前她不告而别,留下一个字谜;而今,他找到她,还给她一个字谜。
同一个字,不同的含义,是结尾也是开端,是顶真也是回环。
“呲——嘣——”燃放的烟火,冲上云霄,而后绚丽绽放,好似千万只火蝶拖着尾迹绵延消散。一颗接着一颗,就像在耳畔炸开。也像在心上,在脑海。
原来,愈是沉默的,爆发愈是震耳欲聋。
尚香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完全淹没在环境中,她小心翼翼捧起那盏花灯,点点下巴,示意陆逊朝胥水边走去。
游人的交谈声、嬉笑声、惊叹声交织耳畔。两人一路赏着烟花,并肩同行,人群摩肩接踵。尚香看到前面的游人被挤了个趔趄,却没人挤撞到她。
她有些疑惑,微微侧头,见她肩侧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并有没碰到她。只是隔着距离,悬在她身侧。
是陆逊。
不知什么时候,他引她行于靠边宽松的一侧,伸手虚护着她,挡开冲撞的路人。
一路都如此。
走到胥水边上,烟花恰好停了,有小男孩提着花篮跑过来,大叫:“郎君,给夫人买支花罢!”
陆逊看向尚香。
尚香摇摇头。
陆逊摸出两枚铜钱给小男孩,笑道:“花就不必了。节日吉乐。”
“谢谢郎君,上元吉乐——”小男孩收好钱,笑着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