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民国某年。
盛夏,旭日西斜,青橙交错的霞光掩映着高低错落的老巷。
运河边的沙石路上,一辆汽车走走停停,犹豫着前行,偶尔还要躲到河堤的树空间避让后面追上来的马车。
“到了,到了!你们看远处那棵老槐树,这回肯定对!”静雅拍打着前排的椅背笃定地说。
“刚才您也说肯定对。”女儿欢儿挎着她的胳膊,面露倦色,嘟囔着说:
“爸爸家的老宅实在太偏了!”
“那也比妈妈家被平了的好!二十年了,看这街坊变化虽大,但好多房子都还在。爸爸家的老宅虽破败些,但若一直有人住,兴许也能扛到现在……你看这个,这家我还有点儿印象,跟爸爸家的差不多……”
“这家那房顶的草都快长成树了,这房子还能住人吗?”
“这一路过来,好像是没见着几个人。以前那树底下总是围着一堆儿一堆的老老少少,干啥的都有……”
“您看这家,院墙塌一半儿了……这越往前走越破败。妈您做好思想准备,别再哭一场了哈!”
“不会了,这次有准备……但愿爸爸家不会……”
母女俩在后排祈祷,前面开车的书哲却一直没有吭声。
都说近乡情怯,他起初并没有这种感觉。从出门念书开始算,已经在外飘泊了二十几年,见惯了兴衰荣辱、悲欢离合。老宅,早已萎缩到他记忆的角落,很少想起。
倒是后排坐着的那娘俩,兴致极高。当初一说要回国,静雅首先想到的就是看老宅。昨天才把家安顿出个模样,今天就非要出来逛。
静雅家的老宅已经没了,整条街都没了。据说是哪个司令想建府邸,征了地,扒了房,人却跑了,留下一片废墟。闲置日久,慢慢地聚集了一些商贩,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热闹的小市场。
静雅站在那个街口哽了片刻,最终还是泪崩。说来也是奇怪,当年拖家带口地搬走,好像也没有这么伤感——或许是因为心向远方,脑子里装满了对未来的期许。
汽车开上这条沙石路后,旧时的记忆开始慢慢涌现,他的心里也漾起了微澜。特别是静雅两次误认家门后,他的心也悬了起来——看着这一路的颓败,自己家的老宅该不会也已变成废墟……呵呵……没有,居然还在!
静雅这次确实说对了。门前那棵老槐树历经二十年挺拔依旧,树冠覆盖了整幅路面,枝条与对面院子里探出的枣树搭接在一起。
书哲靠近河堤,找了个树空停好车。
静雅拉着欢儿,一下车便跑到老槐树下,一边拍打着树干一边说:
“对,就是这棵树,一点儿都没错!你爸小时候就爱呆在这棵树上,喏,你看那个树杈,他就倚在那儿,就差在上面搭个窝了!春天的时候槐花开了,他从花骨朵吃起,等到真开了,就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塞。”
“都不洗吗,又是虫子又是灰的?”欢儿满脸恐怖地看着爸爸。
“哪有功夫洗呀?虫子、灰呀的都没事,就是吃多了拉肚子,拉完还被奶奶罚着站墙根儿。罚站的时候又偷吃自己藏在树洞里的榛子,结果拉得更厉害了,呵呵呵……”
“唉,那时候的爸爸真可怜!”
“可怜什么?他自在着呢!有时候我还爬上树,给他送东西吃……都是书承背着爷爷奶奶在赶集时偷偷买给我们的……”
老槐树依然挺拔,老房子依然矗立,老街坊……当年的邻居都比父母年长许多,就算有,也都该是子孙辈了吧?
静雅特别地兴奋,拉着女儿桩桩件件地讲述着儿时的旧事。
书哲却只有愁怅。往事历历在目,如今物是人非,老宅虽在,人却都没了。
这老宅真是遇到了好人家,原本要比周遭破败的老宅如今却显得更新一些,门廊和屋檐上竟无一根杂草。
反观两侧的宅子,东边的屋顶长满了荒草、野花,瓦片也残缺不全。西边的屋顶倒还算齐整,只是瓦当的颜色参差不齐,仿佛打着各色的补丁。
母女俩兴奋地从各种角度取景拍照——拍老宅、拍老树、拍院墙……她俩拍完了又拉上书哲拍。
最后,静雅拉上书哲,斜倚着老槐树的树干,左调右调,拍了一张同当年一模一样的照片——只是这洋派的装束与背景反差甚大。
书哲和欢儿走开了,静雅又独自抚摸着老槐树转了两圈。在树干的背面,她一手抠着树皮,一手拭去了眼角溢出的泪。
……
凭吊完毕,书哲便欲上车。可欢儿却兴致正浓,缠着妈妈想看当年爸爸藏榛子的树洞。
树洞在枣树上,而枣树在院子里。
进人家的院子打扰,不太好。
欢儿趴在门上,透过门缝往里瞄了半天,没见人,也没见到树干。
她回头看了看书哲和静雅,顽皮地勾了勾嘴角,又扭过头去,一手扶着相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