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死
是当初他认识的封蘅。
他多想告诉她,他也想改变这荒唐的祖制,只是他还不能,且不说他保下李蕴微,会引发鲜卑皇族多大的敌意,甚至极有可能招致逼宫谋反。
李蕴微必须死。
拓跋弘伸手把她的身子扭过来,两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强迫她直视他,“你当众忤逆太后,朕知你心意,整个魏宫没有人会替蕴微喊冤,若她知晓,也会感激你的。朕也要你明白,好心是一回事,可世上没那么多为所欲为之事,就连皇帝也不能。”
她当然知道拓跋弘的无奈,朝局未稳,人心各异,只是日子推移,她还是无法想象魏宫不存在李贵人是何等景况。
李蕴微的处境就像是任人撕扯的物件,拓跋弘只是失去了一个宠爱的妃子,李蕴微却将要赔上性命。
孰重孰轻,因人而异,只是她相比于大魏而言实在微不足道,即便为他生下了皇子,视他如天如地,到最后不过是死路一条。
可这不是从入宫之初,就心知肚明的道理吗?
为何真正发生时,还是这样让人难以忍受?
拓跋弘下诏赐死李贵人那天,是个风和日顺的晌午。皇长子刚满百天,太后在万寿宫大摆筵席,整个魏宫一团和气。
拓跋弘从万寿宫回来后,在徽音楼下诏处死皇长子生母,以皇后礼入葬金陵,赏赐外戚李氏一族,诏由京兆王为思皇后李氏治丧。
封蘅在最顶端阁楼门口看着拓跋弘的背影,日光从狭窄逼仄的窗子里倾泄出来,还可以看到在空中漂浮舞动的细微尘埃。
他甚至不去见她最后一面,却大笔一挥,给她拟了个看上去一往情深的谥号。
封蘅缓缓走下楼,失魂落魄地来到挽香阁,老远听到哭声一片,京兆王站在寝宫门口,拦住了她的去路,“陛下有旨,请李皇后申时二刻殒命,已近时辰,还请夫人止步。”
“叔父可否让蘅儿见姐姐最后一面?”
京兆王有些于心不忍,却不肯让步,于是耐心劝阻:“正午之时李皇后仍在大哭大闹,现下终于安静下来,让她风光磊落地为小太子赴死。倘若夫人进去,勾起她的恼恨之意,冲撞了夫人腹中皇嗣,岂非于彼于己都不好?”
“可……”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因里面有宫人喊道:“申时二刻已到!”
寝宫里传来李蕴微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宫人急匆匆走出来,“大王,皇后把御赐白绫咬进了嘴里,奴婢们唯恐皇后遗容有损,不敢强硬,如今皇后行为疯癫,只怕……”
封蘅颤巍巍地掀开帘子,她一进去,便看到众人围绕着的李蕴微,若非她身上的皇后华服如此精致高贵,金线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封蘅甚至都认不出是她。
数月未见,李蕴微看上去脱了几层皮肉一般,深陷的眼窝里像熄灭了光芒的灯烛,脸色惨白全无神采,仿佛裹在华美衣袍里的一把骇人的骨头。
封蘅甚至觉得,即便拓跋弘不亲赐白绫,李蕴微在巨大的打击和恐惧的折磨下也会不久于人世。
“妹妹,你来了。”李蕴微望着她,眼里闪现出久违的光芒来,又见她小腹隆起,喃喃道:“阿蘅也怀了龙胎,妹妹这胎,一定是个皇子!”
她狼狈又热切地朝封蘅爬过来,京兆王挡在封蘅前头,沉声道:“皇后莫要装疯卖傻,即便是为了养在万寿宫的小太子,也该主动求死,何至于连最后的体面也不要了!”
李蕴微听了这话,双手捧着皱巴巴的白绫,先是泪流满面,随即却又大笑起来,“什么皇后?皇叔诓我,魏宫里手铸金人的,才是货真价实的皇后!”
京兆王皱紧了眉,“你是太子生母,自然当是皇后。”
李蕴微冷笑几声,低声喃喃自语,片刻后抬起头来望向封蘅,声音悲戚,“多谢妹妹肯来看我,也不枉你我曾在此谈心。本宫只有两个心愿,请妹妹多多照扶那个没娘的孩子,还有,芷蝶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我绝不要她陪葬!”
“姐姐的话,阿蘅谨记在心。”封蘅哽咽着望着她,不觉眼圈红了。
李蕴微踉跄着站起来,低头把身上的华服整理好,又走到妆镜前,宫人们哭着为她整理妆容和发髻。
“皇叔不必为难,本宫也不要旁人动手,白绫更无需更换,本宫交代了后事,心事已了,情愿为儿赴死!”
李蕴微转头微笑着,就仿佛她初嫁太子的那一日,意气风发,眼里的柔情蜜意和幸福全都抛洒出来。
彼时,她还是人人艳羡的太子良娣,万众期待的未来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