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世轮转(四)
爱子阿木。
第四页生宣黯淡,邱絮柔的灵体又在识海内徘徊。
她行经过身形瘦削的少年,又见到不远处持扇端庄的姑娘。
她忽而意识到,这些存在于此地的孩子,年岁都仅有一十。
小姑娘面色和缓,嘴角噙笑,瞧着就是个省心的,与她周身气派大不相同的,还是身上的缟素。
未施粉黛,未着钗环,可那股子傲气与矜贵,却是不容忽视的。
她的人生,在前九年都是一帆风顺的。
她曾是南喾国最尊贵的嫡公主。
可鹿走苏台,留给她的只有兵革互兴下国君国母双双自刎的残局。
她是南喾公主,可也只是一位公主。
禾黍故宫,穷奴奔走,她将这些尽收眼底。
城外大军压境,城内家家泣血。
她行过皇城的每一寸土,亲子分离不在少数,粮竭仓空,饿殍满地。
襁褓中的婴孩,蹒跚学步的幼童,四下求米的垂髫小儿,采撷果叶的闺阁女子……
年迈的白发老妇,急切踱步的妇人,行色匆匆的来往男女。
精壮的男子死在了铁骑足下,留在城中的,左右不过是些病残。
她的身上早已不是绫罗绸缎,天子眼下,民不聊生,非民之过,而天家之过也。
既如此,她又有何颜面穿上那身血汗堆筑起的霓裳衣。
南喾有十户,九户无男丁。
她昂首阔步,不再如往常一般纠结小家仪态。
她细细数了皇城中的门庭,共计八千六百七十四户。
于是她裁剪了八千六百七十五张白绫。
她手下再无可用之人,挑灯穿线时熬坏了眼睛。
谁会为此动容呢?
没有。
她为每一户送去了白绫,以慰亡灵。
而这最后一匹,自然是留给了自己。
她登城楼,外头的波澜河山,先前也是触手可及的。
只是如今成了他人之天下,她依旧心有不甘。
可她并无排山倒海之力,更何谈阻挡这十万大军。
她只扬起手中白帆,大陈不知何意,以为她要降。
于是皇帝起身,十分满意于她的所作所为。
只一瞬,只那一瞬,她的身边又扬起三张白帆。
皇帝蹙眉,那迎风徜徉的白帆,竟一寸寸地聚起,甚至要盖过高耸的城墙。
孩童吃力地挥舞着,双臂酸痛得厉害,眼中绪了许多的泪。
老妪借着颤动的手,将白帆送至高处。
他们在咬牙坚持着,捍卫南喾的颜面。
那是他们赴死的决心,是绝不动摇的领土主权,是舍身为家国的南喾情怀。
八千六百七十五张白绫,八千六百七十五家绝户。
誓与南喾共存亡。
公主迎敌,妇孺守城,南喾纵使气数已尽也绝不是任人踩在脚下的无耻佞徒。
皇帝明了了此中真意,也不置一词,挥手就退了兵。
公主回了宫就接到了他的旨意。
命南喾一月内上缴三百石粮草,五百匹绫罗,否则屠城。
她知道,说是一月,不过是个所谓杀人诛心的借口。
而留给城中百姓的时辰不多了。
她开始闭宫不出,只叫世人以为皇族懦弱,一瞬寒心后自会收拾细软离开。
可城外大军又岂会给他们机会。
今日又有几名胆大者一去不回了。
宫门终是大开,公主手捧竹简,朗声诵与众人听训。
“此书,名为《南喾国史》。”
她说,文萃犹存,民族不亡。
她再不能视物了,那双白嫩的手也再握不了针。
她取了国库的钥匙,颁发了南喾皇族的最后一道旨意。
大赦,开放国库。
“凡我南喾子民皆可自取。”
大陈皇帝又来了,
遵公主口谕,百姓再不可登城门。
她又换上了那套公主服制,依旧从容地向前走去,她以最傲然的姿态,淹没于乌泱泱的铁骑军中。
隆隆马蹄,葬送了一个王朝最后的体面。
皇帝只得了一座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