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下)
邱絮柔并不完全能够认同寒钰的观念。
一位君王,转生为人,莫非连安乐也不配拥有吗?
就是楚北冥添油加醋的那些桥段,她也不觉那仙风道骨睥睨神界的贵女,有何喜乐可言。
事实上,她见过寒夜里独坐候客的果农老伯,他身上还是只着一件旧衣,那都是十年前的样式了。无煤无炭,只得靠着冻僵的手不断摩挲着皮包骨头来维持意识。
她见过闹市无人问津的卖鞋女郎。还是读书的年纪,本该粉嫩的脸蛋却只有风尘摧残下的粗糙皲裂。她的竹篮里,只装了几双不大好看的布鞋。她派小厮去试了,连码数也对不上。
她见过老农翻出腐烂的果子蔬食,熬作怪异的羹汤,他人难以下咽的口粮却是他的生活倚仗。
她见过蹒跚幼童,学作大人模样下田耕地,在她玩闹撒娇的垂髫之年,他们便能载着犁车行过百顷荒田。
可这不够,远远不够。
寒钰曾赠她一枚琉璃珠,她也偷偷打开瞧了。
大抵是楚北冥近日里一直为她传输仙气的原因,邱絮柔已隐隐感知到了灵力的存在。
珠光影射在屏风之上,她见了其中雕栏画栋,精美绝伦,也见可容百人的大殿中央,一华服女子端坐其上。
帷幔撒下,她识不清女子相貌,但随着女子清朗的嗓音传来的,还有琳琅声。
她应当是一位富贵女子。
这是邱絮柔的第一想法。
可贵女启唇,却是十分轻柔地唤了她一声:“阿柔。”
阿柔?我吗?
于是她壮着胆子,上前一步,道:“敢问姑娘,为何知晓我的名姓?”
那贵女抬手,白玉卷轴便在她面前展开。
其上记载了许多名讳,她在其中,勉强认出了与她齐名的邱絮呈与邱絮隆。
“这是?”
“这是六界名簿。”贵女道,“人界,帝都篇。”
名簿她熟,夫子常带着。
“您是,暝北口中的尊主?”
“是。”贵女答应得爽快,竟叫她一时失了分寸,急忙要行跪拜大礼。
贵女抬手,一丝灵力便将她下颚抬起,再开口道:“你我师徒一场,此来并非训话,而是教化。”
师徒,应当是指那位神女吧。
可贵女方才,喊了她的乳名。
那,索性便认个师父。
“师父有命,徒儿愿闻其详。”她深深一拜,耳边又响起一阵叮当脆响声。
再起身,贵女的身影与她,也只隔了一层幔纱。
她不由得想起那句:
你还未见过世间疾苦。
贵女所言,是何种疾苦?
她不懂,便问了。
本以为贵女会因着她的一番愚痴言论而失望,没成想贵女只笑,尔后启唇,为她作答:
“所谓疾苦,乃是命宫以世俗凉薄构筑的笔墨书写的司马青衫。”
贵女素手拂过幔纱,佛手金的灵光霎时遍布偌大殿宇,映射出许多人间景象来。
“如,年迈商贩推驶太平车,徒步行至村庄百里外,又要在烈日之下贩卖瓜果,却被府衙欺诈,夺了整日的盈利。
“如,经营制品,枯坐一日也未曾得到一笔生意,便是一份午食也舍不得开销。家中子女顽劣,却也不曾亏待半分。拆西墙补东墙,身子每况愈下可生活依旧未有任何改善。
“如,德高望重者跌落神坛,落入泥淖间再无翻身,亲近之人唾弃其所为或不为,度外之人更是借以讨伐,舒缓愤世嫉俗之心。
“如,昔日功勋退居乡野,无处可依被迫拾荒,普通人家的泔水都能成为满汉全席,又要受着世人白眼,甚至是他人的拳脚相向。如孤苦幼童,讨不到生计,在找寻吃食的某处,死得无所。
“如世间女子,因着名节二字度过多少险恶,或献祭所谓神灵,以身饲狼;或清白姑娘被安上骂名,无辜枉死;或安于后宅,夫婿却同外室苟合,残害性命。
“如忠臣一朝失势而群起攻之,最后家破人亡,落得叛贼下场。如士卒冲锋陷阵,领赏者却是空坐城楼的高位。如无主猫狗,被他人表露的‘善意’掳去,受尽凌虐,乃至惨死。
“每每他们抬头望天,眼中方是疾苦,方是人间。”
每一幕都是刺眼,每一件都是现实。
邱絮柔不免垂首,清泪聚在眼中,欲落不落。
她是娇养儿,可这世上又有多少娇养儿。
思绪回到如今。她松开楚北冥握在掌心的手,避开目光去。
他低眸,茶水滚烫,他却一饮而尽。
“如今,我将所见尽数相告,不知暝北于此有何高见?”她轻声道,附着着曲水流觞。
琴声未歇,如今是什么曲子了?
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