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
竹山的礼节教养一直很好,也很讲究。只要是接触过他的人都会知道。
睡在陌生的地方就一定会把床铺先整理干净,房屋里也时时刻刻保持得井井有条,即便是身处窝棚或是风餐露宿也始终时刻保持仪表整洁,不会因为所处的环境而放低自己的要求。虽然话不多,但礼貌总是时时得体的,几乎很少失礼。
所以郑捕头才会觉得他是从名门望族里出来的。又写得一手好字,又博识有涵养,还会骑术,一般的小富小贵之家可是养不出这样的公子哥的。
可其实竹山从小到大,他的父母也没有真正教过他什么。他所学的一切,都是祖母亲自教的。
竹山是竹大人几个孩子里唯一一个没有父母教养的,即便是生母尚在的时候,他那大字不识一个的生母也没法教他什么,甚至不能常常见面。
大夫人总是用严苛的要求来对待他,可又不教他如何做是对的,所以便时常罚他。但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能会什么呢?
母亲能做的只有偷偷带些自己做的点心来安慰他,偶尔陪他出门走走。但即使是这样小的照顾,也会连累母亲受罚。大夫人会责骂这个不知尊卑的贱婢,她就算不想尽做母亲的责任,也轮不到她来。
在那之后竹山就很少见到母亲了。他也怕见到母亲,怕她因为自己被罚,所以故意躲着她。可年幼的竹山并不知道夫人们罚她不是因为他,就只是因为看她不顺眼罢了。而他那毫无担当的父亲,也没有把这个睡过一次的女人放在眼里。
他的几位娘也只把他当做贱婢的野种,即便他名义上已经是大夫人的儿子。
后来,大夫人终于有了自己的儿子。竹山就更无容身之处,日日谨小慎微伏小做低,生怕再惹她生气。他的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被众人像宝物一样捧着,众星捧月,宠爱极了。而他只是远远地站着,像是路边的尘埃。
竹山那时候太乖,又太过懂事。他以为自己做得周全,自己就不会受罚,母亲就不会受罚了。可他不知道母亲所受的罚一点也没有少。等到竹山再见到母亲时,母亲已经因为溃烂的伤口连日高烧不退,几乎奄奄一息。
没有人给母亲找大夫,也没有人愿意去。竹山只得趴在母亲的床边,眼睁睁看着她沉沉睡去,再也不醒来。
如果我是个大夫就好了,如果我是大夫,就能把母亲救回来了。
可他只是个五岁的孩子,他能做什么呢?
下人们拖走母亲尸身的时候,他一直在哭。
他名义上的母亲,父亲,兄弟姐妹,没有一个人来安慰他,只是冷眼旁观,甚至觉得他的哭声吵闹刺耳。只有他的祖母,走到他的面前,擦擦他的眼泪。
好孩子,别哭,还有祖母在呢。
那天,竹山在祖母的怀里一直哭到睡着。自那天起,祖母就是他唯一的亲人。
竹山是几个孩子里最乖最安静的,也是最懂事的。祖母总是很心疼他,留他在身边亲自悉心教导。祖母是大家闺秀出身,学识广博,识得四书五经,经史子集,她教导竹山的道理,竹山也字字皆听。
竹山有天分,又勤勉好学,有人教导便学得很快,从儒家经典到岐黄杂术,他都能学的进去。他为了让祖母高兴,便学做菜给祖母吃。
祖母也疼爱这个懂事乖巧的孙儿。自她夫君去世后,她就深居简出,而这个孙儿便成了她新的精神寄托。而对竹山来说,他也倍加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爱。
这一老一少互相扶持着在这拥挤又孤独的竹府里相依为命。
直到竹山离家出走。
他并不后悔离家出走这件事。他唯一对不起的只有祖母。
所以如今即便是在竹府受折辱竹山也没有选择一走了之,他不会放着祖母不管。
马车平稳地往竹府驶去,李微言与竹山相顾无言,并不是因为闹了矛盾之类的,仅仅是因为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微言并不会像过去一样在他面前碎碎念自己遇到的事情,或是高兴或是抱怨,甚至连买菜涨价都可以聊上好一会,现在李微言只是礼貌地沉默着。既不会碎碎念,也不会问其他的。
竹山是她的夫君。也就只是夫君而已。
她对着胡十一反倒能说得多些。今日功课是否有做,修炼得如何,有没有遇到高兴的事情,是不是又去哪胡闹了。
可李微言并不了解竹山,所以不知道该说什么。总不能去问他,最近精神状态是不是好些了,有没有发疯病之类的吧。若是说些天气或者今日气色不错之类的又显得生疏,于是干脆不说了。
车厢里沉默得有些尴尬。李微言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开口问道:“你祖母的身体还好吧。”
“……不太好。”
更尴尬了。“抱歉啊……”
“没事。”
李微言尴尬地咳了两声。又沉默了。
“嗯……我会算命,要不我帮你看看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