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问(上)
我跟姐姐守着娘过一辈子也能得个白发齐眉。”卫锦乐呵呵地看着镜子,只是对手里刚卸下来的一根眼熟的旧簪子撇了撇嘴,“阿姐还是放下头发来舒服,这簪子还是崔家长公子送的吧?不好看。”
卫绮怀抬眼,不可避免地与镜中的自己对视。
她不喜欢照镜子,前世和今生,皆是如此。
前世她相貌有几分像生父,她不喜欢自己的脸,尤其不喜欢自己颓丧的神态,久而久之,便不喜欢照镜子了。
这一世的镜中人很是耀眼。
这耀眼倒无关容貌,而是因为年轻,年少气盛,芳华正茂,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那是她。
也不是她。
她曾不止一次地感激上苍,让她拥有第二次生命,让她拥有一个普通人所渴求的一切——爱、亲情、友谊、优秀的资质、顺遂的成长环境。
可前世即便没有这样优秀的资质和出色的经历,家人和朋友依然爱她。即便她不那么聪明、不那么漂亮、不那么讨人喜欢,她也切实地明白她是因为什么而存在。
现如今想要的一切都能触手可得,她却不敢正视自己了。
世间最张狂的美梦,也不过如此吧?
她够贪心,也够谨慎,因此她不止一次地怀疑过这一切是否真正属于她。
家人爱她、朋友信任她、师长关怀她,是否只是因为她是“卫绮怀”?
系统说聂祈会在剧情的安排下爱上她,那其他人呢,她的家人,是否也会被剧情异化?
她轻易在家人朋友那里获得的感情,又是否会在剧情的异化中烟消云散?
……可倘若她不是卫绮怀,她又能是谁?
卫绮怀眼神一晃,在镜里看见了她娘低着头打量她的视线,还有低垂着眼为她梳头的妹妹细心又认真的目光。
三双相似的眼睛,目光在镜中碰撞到一块儿,不知不觉间,便互相对视。
卫锦是最先笑起来的。
眉眼弯弯,月牙似的,教人一眼看了便心生欢喜。
于是钟霄也跟着笑起来:“你们两个,傻乐什么呢?”
卫绮怀怔然。
她也笑了吗?
卫锦答:“我笑姐姐呀,看镜子看得眼睛都不眨,镜子里谁有这么好看?”
卫绮怀说:“阿娘呀,阿娘的眼最好看。”
“数你油嘴滑舌。”钟霄说。
一碟剥好的榛子仁儿被推到卫绮怀面前。
卫绮怀忙道:“阿娘,我自己来就好,您不用亲自动手——”
虽然只是蓄灵力在掌轻轻一捻就能完成的轻松活计。但天底下的母亲似乎总是很喜欢亲手为儿女做些什么,哪怕无关紧要。
钟霄哼道:“你小时候遇上一丁点小事也扯着我要我亲手给你剥皮去壳的时候,也没见你说这些。”
“……”那是因为我小时候根本无法适应这种用徒手捏核桃的世界观好吗?
好吧。天底下的母亲还都很喜欢翻旧账。
卫锦起哄:“阿姐也有这样的时候呀。”
卫绮怀忍不住狡辩:“我现在已经年纪不小了!”
“到底吃不吃?”钟霄才不惯着她,作势就要收回去,“爱吃不吃。不吃就算了。”
卫绮怀急忙把那碟子往回扒拉,塞了一嘴的榛子仁,幸福又痛苦地含糊道:“要吃要吃!娘给剥的,哪能不吃。”
她娘看她两眼,忍不住责备道:“多大都是个孩子样。”
嘿,孩子就孩子,孩子怎么了?
当小孩子不好吗?
卫绮怀莫名来了脾气,冷不丁地发问:“阿娘,倘若我不是我,您还会把我当孩子看吗?”
这话说得其实很没道理。
“……”
沉默片刻,钟霄没好气地数落她:“又异想天开什么呢。你不是你,还能是谁。”
“就是呀。”卫锦也觉得这话莫名其妙,道,“姐姐就是姐姐,就算以后姐姐成了婚,当了别人的娘,那也还是娘的女儿,阿锦的姐姐。”
卫绮怀不死心地继续追问道:“阿娘,我是说,倘若我不是您的女儿,而是什么别的人,您怎么看我?”
——我不是你的孩子,你还会爱我吗?
这个问题当然毫无意义,因为生而为某人的子女,是宿命,而宿命如果能够选择的话,也就不会被称之为宿命了。
但卫绮怀却想起来那一日,她与燕春梧在一次次对系统漏洞的试探中写下的那四个字:“真假千金。”
世人喜欢看矛盾冲突激烈的戏剧,尤其喜欢看前期铺垫漫长,厚积而薄发的戏剧。
可她不喜欢。
厚积薄发的矛盾……那她这几十年来获得的爱、以及她为之感激不尽的命运,究竟算是个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