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其一）

五感之中，耳朵是最先醒来的，不远处有男女操着一口纯正的闽地方言，你来我往地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语；近处则静悄悄许多，只听见雨水滴答滴答从屋顶落下的声音，它们没有直接掉进地里，而是坠入了陶制的盆罐里，声音低沉，每一次坠落都在罐中击起一次回响。

在海里待的时间久了，鼻子对于咸腥的海水味已然麻木，即使醒来后再次嗅到这股浓郁的海腥味，也丝毫不觉得别扭，平静而自然地接受了这股气味。

发现自己回到陆地上之后，双手开始向四周摸索，身下是一块硬实的床板样的东西，身上盖着一床薄薄的织物，粗糙得很，手一碰到就觉得扎得很，连忙将手收了回来，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动不动地乖乖躺好。

“你醒了？”有个声音强忍笑意，轻柔地在身旁响起。

睁开眼，眼前是全然陌生的场景，半新不旧的帐子虚掩着，遮盖住房梁上残破的痕迹，侧过头，往床边看去，缺了一只脚的小圆凳、掉了漆的矮桌还有一张不甚周正的几案，构成了这间屋子里的全部家具。

靠在门背后露出一角的，是用旧了的渔具：渔网、鱼竿、鱼线、鱼钩，分门别类地归整好放在一边，等待着主人不时的召唤。

再往旁边看去，隔着挂起的帐子，可以隐约看到一个人的侧影，和屋里其它静态的物件不同，这片人影动了起来，几乎在眨眼之间，他便走到她身边，温柔地看向她，对她说：“萧萧，你终于醒了。”

秦萧萧抬眼看去，安然出现在面前之人不是李牧还能是谁。他已脱下昨日被海水浸湿的衣衫，换上本地常见的渔人打扮，裤腿挽到膝盖，袖子扯得老高，加之他身上这套衣服于他并不十分合身，看起来着实有几分滑稽，秦萧萧来不及说话，先是咧嘴一笑，然后才坐直身子，和李牧正经说话。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秦萧萧一坐起来，就急着想知道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

“午时刚过，现下是未时。”李牧耐心地回答道。

“未时？”秦萧萧一算时辰，大吃一惊，“我竟然睡了这么久？”

“海家大哥说你是游累了，身心俱疲，睡多些对身体恢复有好处。”李牧告诉秦萧萧，将他们救回来的就是好心的海家大哥，他们现在就住在他家里。

“你还记得昨儿夜里发生的事儿吗？说实话，当时我见你被那大浪打中，以为你出事了，后来你是怎么逃过去的？”李牧对于昨夜经历的一切依然心有余悸，好奇秦萧萧是如何在海里脱险的。

秦萧萧点点头，向李牧要了杯凉茶润喉，趁着现下还不十分饥饿，拣着重要的内容和李牧讲了自己昨夜是如何脱险，如何叫人来海中救人的。原来，就在李牧看到秦萧萧被大浪打中，一直没有再浮出水面，以为她凶多吉少时，秦萧萧根据以往自己在伶仃河凫水的经验，判断之后还会有大浪。

她干脆闭气在水中潜游，照着记忆不断地往岸边靠近，一直游出好远一段距离才再次浮出水面换气。而当她再次露头时，已经游出了很长一段距离，月光再亮，隔着那么远的海面，李牧没能看到她，也是情有可原的。

秦萧萧凭着要让自己和李牧一同活下去的信念游到了岸边，湿漉漉地爬上岸，用尽全身所有力气叫住了无功而返正要离开的海家夫妇，请他们划船出海搭救李牧。海家人心肠好，见秦萧萧如此哀求，二话不说就解开泊岸的渔船，准备出海搜寻李牧。

其时正值退潮之际，海面风声渐息，尽管海家大哥再三保证会将李牧平安带回，秦萧萧还是不放心，怕他们在茫茫海面上找不到李牧的确切位置，硬是撑着最后一口气，瑟瑟发抖地靠在船上，跟着海家夫妇一块儿出海，靠着幽微的船灯找到了冻得不行的李牧。

找到了李牧，见他安然无虞地由海家嫂子扶着上了船，秦萧萧这才确信两人终于获救，心中一块巨石落地，还没等渔船靠岸，就靠着船上的备用船桨睡了过去，一直睡到现在才醒。

秦萧萧睡着之后的事情，是由李牧说给她听的。当听到自己死死抱着那根船桨不肯撒手，海家夫妇和李牧三人合力才让她松开将她背回小屋之后，秦萧萧揉着自己酸疼的胳膊，总算明白手上的痛楚来源何处。

经历了昨晚的事，李牧对秦萧萧既感动又感谢，他看着面前苍白着脸却精神抖擞的秦萧萧，酝酿着感激的话语。然而，还没等他开口，秦萧萧先一步想到了救下二人的海家夫妇，忙和李牧商量，该如何好好感谢他们。

“不止要谢海家大哥、海家嫂子，还得谢谢昨日我们在路上遇见的那位小兄弟。”李牧将海家夫妇之所以会到岸边寻人的原因告知秦萧萧，“当时他给我们指了路，还问我拿了把伞，这件事你还记得吗？”

秦萧萧当然记得。李牧告诉她，昨儿他们离开之后，那男孩继续蹲在路边行乞，那是进出这片海域的必经之路。他拿了他们的伞，却忘了向他们道谢，想到此处，他不由得盯着来来往往的人们，想着他们既然走了进去，自然会有出来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