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集序
当李牧还为江南女子多取名为萧萧这一发现感到甚为有趣时,鼻尖无意轻嗅到一股清雅而熟悉的香气,是他曾在夜归涌泉寺的秦萧萧身上闻见过的味道。今日这香气,不像是从屋内的博山炉或是鎏金银香球发出来的,暗香浮动,应是熏染在了某人身上,随其衣袂翻飞,人走香随。
很快,李牧就明白这股幽香从何而来。
“听说萧萧回来了,在哪儿呢,快让我瞅瞅这两日是不是又瘦了。上回你来,我就和你舅舅说了,外甥女来,怎么也得留她在家里住上一晚。哪里有匆匆说了几句话,披星戴月往回赶的道理。”没等下人通报,陆龟年的夫人王氏已经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不仅人来了,还带着一身淡淡的幽香。
关于这香味,李牧很多年后才知道,这不是某种特定的香气,而是属于陆家人惯有的味道,清而雅,淡而香,构成了每个陆家人的底色。
王氏,如今的陆家人,高高大大、身形健硕。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王氏与陆龟年站在一块儿时,显然要比她这位干练的夫君高上小半个头。她很爱笑,一笑总要露出十颗编贝似的牙齿,在她麦色肌肤的映衬下,让这些牙齿显得格外白皙。
不消说,早二十年前,陆龟年还是这个陆龟年,王氏却该是养在闺中的王家女儿,是远近州县闻名的十足十的大美人儿。风姿犹在的美人儿走近前来,高兴地牵起秦萧萧结满老茧的粗糙双手 ,左手上的茧子已经长得比右手上的更多、更厚,王氏才触碰到秦萧萧的手心,想起自家女儿陆思妤柔软娇嫩的小手,不由得打心底里疼惜起小姑陆婉遗在世间的这个女儿来。
王氏既已回来,想必是宗祠中发现《兰亭集序》一事已有定论。还没等陆龟年询问,陆思妤先按捺不住,抢着问母亲:“阿娘,外祖家发现的兰亭手稿究竟是真是假,请人掌过眼了吗?”
王氏有些纳罕,今儿一个个的,怎么都对突然冒出来的这幅《兰亭集序》如此感兴趣?在王家,自己的几位兄弟恨不得贴近卷轴将上面书写的每个字看了又看,好辨认出它的真伪。回到家里,陆龟年和陆思妤两父女也对这东西充满了好奇。
按着她的想法,《兰亭集序》真迹百余年前就已经作为陪葬跟着太宗皇帝葬入昭陵,如今留存于世的,必定是赝品无疑。王氏将她的想法说与陆龟年听,陆龟年听罢,不置可否,倒是状若无意地问了王氏一句:“我记得《兰亭集序》里有写: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不知夫人可有留意到其中的朗字是怎么写的?”
听得此问,王氏心中不禁更为疑惑,今儿这是怎么了,家里人一个两个都对一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兰亭集序》如此关注,还都对其中的这个“朗”字尤其关心。
原来,不单陆龟年好奇这个朗字,在王家,她的一干叔伯兄弟,也对这个朗字的写法格外留意。不解归不解,王氏还是照实回答道:“就是个朗字,并无什么特殊之处。”
“没有减笔吗?”陆龟年向自家夫人确认道。因他知道王氏于书画一道兴趣寥寥,即使亲眼近观了《兰亭集序》,也未必能留意到枝枝节节的地方。
一幅赝品,至于花那么大的心思吗?王氏心里纳罕得不得了,看见夫君眼里跃动着的炽热的神采,不忍让他失望,好言好语地告诉他:“没有。你知道的,我家五叔公于书法一道造诣最高,他将这幅字与家中存着的褚摹本和虞摹本细细对了,其它字倒也罢了,就是朗这个单字,与两摹本差异甚大。”
“是因为新得的这幅字当中,朗字没有减笔是吗?”不等王氏讲出其中的区别,陆龟年已经了然。他幼时数度临摹褚本和虞本的《兰亭集序》,怎会不知摹本都对朗字进行了减笔。
王氏点点头,将王家五叔公认为那是幅技法高深而手法拙劣的赝品《兰亭集序》的结论告诉陆龟年。
“这么说,外祖家从墙而出的《兰亭集序》不是真的?”陆思妤大失所望,原以为这么神秘又被人精心隐藏多年的书稿,会是隐于世间的真迹。
“世人皆知,真迹早就陪葬进昭陵了,哪儿会留在外头,砌进宗祠的墙里?”王氏用手指轻点了陆思妤的脸颊,觉得女儿的想法天真而好笑。
“葬进昭陵的,就一定是真迹吗?”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插入了陆家众人的谈话。王氏和陆思妤听到这个陌生声音,不禁转身寻找发声的主人;陆龟年本在聚精会神地思考,乍然听到有人说出自己心中所想,不觉讶然。
本朝太宗皇帝之后,世人对于《兰亭集序》的鉴赏多来自于褚本和虞本。然而,陆婉和陆龟年少时却经多方搜罗,寻到过前朝人临摹的《兰亭集序》。令人生疑的是,对于这个“朗”字,前人无一减笔,可是自太宗皇帝一朝之后,所有的摹本无一例外对“朗”字进行了减笔。
陆龟年没有想到,藏在他心中这么多年的疑惑,会在此时此地借位素不相识的沙弥宣之于口。他不禁认真打量起外甥女带来的这个外客来,思考着他的经历与曾经。
只有秦萧萧对于这幅《兰亭集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