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故人
是夜,邀月亭。
灯火葳葳蕤蕤,灯下人影成双。
冬日里白昼消逝得快,到了戌时,彻底不见一缕天光。
阮娴抱着暖炉,裹着厚厚的披风,在寒夜里瑟瑟发抖。
她用想要效仿古人独自煮酒赏雪的借口哄走青栀,理由拙劣得自己都心虚,可这姑娘却不疑有他,轻轻松松就被打发走了。
还真是好骗啊……
“你说会是谁呢?”子玄想了一下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越临近紧要关头便越急不可耐。
“很快就知道了。”阮娴说着给自己倒了盏热酒暖胃。
说实在的,她对此并不好奇,唯一的期待,是希望对方不是什么难缠的角色。天寒地冻的,有事说事,别太为难人。
水声潺潺,伴着呼啸的风,有脚步声越来越近。
阮娴闻声望去,只见院中突然多出了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她下意识揉了揉眼,发现不是错觉。
不是,这黑白双煞是从何处冒出来的啊?还专挑暗处走,怪吓人的。
那处灯火甚微,她一时看不清那二人的面容,却无端觉得熟悉。
阮娴一时分不清这熟悉感来源于谁的记忆,只知道这人于她一定极其重要。
愈发走近,两人的脸愈发清晰,她就愈发心慌,呼吸莫名失控着渐弱渐无踪,几近窒息。
那雪衣蹁跹的公子,踏着她的心跳声走到眼前,垂眼望来,眸中清晖烁烁,清隽的眉眼含着温和无害的浅淡笑意,热酒蒸出的雾气氤氲,淡淡萦绕在他身侧,竟似飘飘仙气。
她还记得自己曾感叹过,他不似凡俗之人,倒像九天之上冰清玉洁的神女。
“长公主殿下,酒满了。”
在神女大人出声的一瞬间,阮娴心间的惊堂木重重敲响。
她像是被无形的枷锁困在原地,发不出声,转不回头,甚至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唯有风扬起的发丝独自凌乱。
直到,手被烫了。
“嘶——”
阮娴手一松,酒壶便砸落在桌上,发出好大的声响。她惊了一惊,恍惚回神,好在酒壶只是滚了半圈,没摔到地上。
她急急将其扶起,谁料又被壶身烫到,可惜这回没那么幸运,酒壶踉跄落地,碎裂一地琼浆。
啧,丢脸。
“来者是在下,竟让公主这样意外?”
久违的清润声线在眼前响起,阮娴望着视线中逐渐模糊的江明徵,惊觉泪水不知何时溢出。
寒风吹面,在湿润的眼角掀起凉意阵阵。
她连忙垂下眼帘,生怕被人瞧见眼中闪烁不定的晶莹泪花,惹他笑话。
“什么?!居然是他?!”
脑海中响彻子玄的声音,阮娴也随之蹙起眉。
是啊,怎会是他?
她在心间反反复复揣摩着那个久违的名字,唇畔无意识间挂上了一抹苦笑。
在长徽的记忆里,他是琼林宴上艳惊四座的探花郎,也是擦肩而过温雅清隽的新朝权贵,总之,是一位容貌气质十分出挑的过客。
而这位过客,却是陆思宁短暂一生中最重要的存在。他是她的兄长,是她的挚友,是她曾在心间高高捧起,又重重摔下的人。
她父母心善,收养了无家可归的他,吃穿用度从不短他半分。他天资聪颖,父母便鼎力支持他考取功名,重视程度甚至超越一众亲生儿女。而他们兄妹几人,更是将他看作亲兄弟,尤其是她,自小便与他玩在一处,同他,比之血脉相连的家人还要更亲昵。
长街尽头中的伶仃无助,深夜书房里的废寝忘食,遥遥长路上的挥手送别……一幕幕记忆走马灯似的卷过眼前,却再激不起半分温馨,只余浓浓讥讽和失望。
当年,父亲被扣上一顶莫须有的叛国罪名,群臣激愤,纷纷上表求情,其中甚至包括父亲从不曾来往的官僚,就连百姓中,也不乏愤慨者公开为父亲申冤。
可就是这位深得圣眷的探花郎,自始至终以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躲得要多远有多远,恨不得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才好。
她明白,树倒猢狲散,他在朝中没有根基,为了保住好不容易得到的地位,明哲保身才是上策,她都明白。
要怪只怪她自作多情,给了他太多期望,毕竟他也从未提过陆家在自己心中占了多少分量。
自那时看清他的真面目起,她便对他大失所望,可说到头也只是痛心,这么多年情分累积,她至死不曾怪罪他。
可直到今天,直到他站在自己眼前,她才从长徽的记忆里得知,当初他那所作所为或许不是自保,而是投诚。
因为现如今的他,是当今皇帝的心腹。
皇帝阮令,长徽仅存的皇兄,是凭借母家崔氏的支持,才得以扳倒太子成功上位。而这崔氏的家主崔远,正是当初那桩冤案的始作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