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初

四次起风没有。到黄昏时候，终于透过洞开的窗户，看到宫檐下那成排的红色灯笼终于齐齐倒向一个方向，严铮合上奏章，走到乾元殿外的台阶上。

暮色四合，西风夕照，一线金黄的余光，沿宫殿尽头的雪色缓缓流淌，他背手而立，听着遥远的寒鸦在某座殿宇上啼呀。

一个暖黄色的小点从不起眼的院落里漂浮起来，微弱的火苗在四面雪光中轻轻摇曳，顺风往乾元殿飘来。

严铮见那黄澄澄的一点暖意越来越近，几乎将他的眉目也映出一些泛红的气色了，他叫来严若橝，抬了抬下巴。

又一盏孔明灯拎进乾元殿，严铮只念了一遍那上面的题字，就拔腿出去了。严若橝紧随其后，停在一处大门紧锁的落魄宫殿外。

侍卫们跪了一片，这辈子第一回听见龙袍的天子亲自下令，“把门锁撤了，值守的人也不必安排了，按日常戍卫。”

他走进庭院，入目空荡荡的，草木枯萎一片萧瑟，只有一棵蜡梅枝头结了密匝匝的花蕾。檐下摆着一张朴素的美人榻，屋宇中昏黄的灯光透出来，将半旧的椅搭染成暖色。

也许那个抄经的人累了眼睛，会裹着披风走出来，歪在这儿小憩。他莫名地猜想着，已走近紧闭的殿门，半张脸模模糊糊地浸在灯光里，耳边听到轻轻的一声哈欠，他眼角滑过一丝稍纵即逝的笑意，抬手叩了叩门扉。

舜华手一抖，笔下的字险些写坏。她飞快地递了个眼色，沅萝连忙将身上的斗篷脱了，卷起来藏在她床头。

“下雪了吗？”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笑道，“该给你带着伞走的，快进来。”

严铮听见她的声音轻快却飘渺，却是将自己当做谁了，推门进来，看到她还在深处的书桌前侍弄笔墨，“是我。”

舜华满面讶异，佯做窘迫地放下笔出来见礼，“臣妾不知道是陛下，以为是秦司正折回来借伞，臣妾失礼了。”

他脸上的神色松了松，“起来吧，我也没有说什么。”又四下一看，移宫时太后要将她放在这儿，他赌气没管，现下竟连个像样的坐处都没有了。

“陛下这里坐。”她低头将他引到靠窗的罗汉床上，拿过书桌上用的汤婆子，“且拿汤婆子暖暖手吧。”

他懒散地靠着凭几伸手去接，刻意地覆在她手上。她却轻巧地一抽，兀自坐在旁边的墩子上了。

汤婆子也不热了，尤其是触到她冰凉的手指之后，他只觉得浑身都紧绷绷的，“屋里这么冷，不加点炭吗？”

“炭不多了，要等下个月。”又叫沅萝去烧水沏茶。

严铮嘘了口气，看她坦然无畏，眼中神色更见复杂，他拍了拍身旁的位置，朝她张开手臂，“你过来。”

她脸上浮起一抹笑容，低眉顺眼地坐了过去，腰肢却挺得直直的，一点没有偏倚。他手臂一收，自己靠近了她，“我也想你。”

温热的气息扑在耳廓上，她一时没有明白他在说什么，愣了片刻才想起是自己上午在乾元殿挑的头，“陛下怎么这个时候过来，该用膳了。”

“我等不及想见你，华华，你叫我什么？”

他什么时候学的这撒娇一样的口气，她闭了眼，缓缓唤了一声，“子铮。”

“嗯，我在。”他心满意足地应了，好像先前那些愤懑、气恼、不甘，都因为两盏孔明灯、一点虚无缥缈的情话，就片刻间消融了。

可是她知道，不可能。

舜华撑着他的肩故意要站起来，“我还在禁足呢，子铮这样过来，岂不又要叫太后骂我。”

他一手就把她按住了，不安份地抚着她的后背，“我已经叫人都撤了，锁也拆了，没有禁足了。你瘦得这样，以后我来陪你吃饭，好不好？”

“不好，我斋戒刺血，又不能吃子铮的饭菜，更不敢叫子铮吃我的饭菜。你快回去吧，今天的奏章都批完了？”

“拿到这里来批，你帮我调朱砂，好不好？”

“也不好，这里可再没有屏风给我躲了。”

严铮心上一刺，微微放开手臂，直视进她眼中，“华华，过去是我不好。我想你，想同你像从前一样，你说人生若只如初见，可以的，我会像初见时那样对你好，你也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他一叠声地问着好不好，满眼单纯得叫她诧异。她偏过脸，艰难地扯了扯嘴角。

那一点难以言喻的表情，被严铮当作了羞怯的认可。

他喜出望外地怀中人揉了又揉，叫外面候命的人传了素膳，添了银屑炭，送来了没批完的奏章，连书桌和一应文房四宝也搬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