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父与子是何其相似。
从前的崇应彪能第一个杀了自己的父亲,以换取殷寿的信重,而今,崇侯虎也毫不犹豫地选择牺牲这个生疏八年的儿子,向殷寿示好。
好吧,好吧,还他一条命,这很公平。
重生以来的所有不甘与雄心都了无意义,崇应彪生欲皆灭,他闭上眼睛,等待着崇侯虎出手。那一刀是会扎在腹上,还是喉间?挨过以后他又会否真正感到轻松?这一次,应当不会再活过来了吧……
“呸,你个老禽兽!”
紧闭的窗扉无风自开,一抹丹黄顺势闯入,而后于逼仄的车厢内骤亮骤涨,不待崇侯虎呼出声,便直挺挺地朝崇应彪的方向倒了下去。
崇应彪接住父亲的躯体,抬头只见阿喜形容狼狈,浑身尽被雨水淋透,面含嗔怒,杀意森森。她不待崇应彪动作,便单手捞起崇侯虎的脖子,另一手握掌成爪,作势要拍碎他的颅骨。
崇应彪看出阿喜的打算,立刻一把拉住了她,木然地摇了摇头:“别杀他。”
“这种老爹还留着有什么用啊?你要是下不了手我帮你!”阿喜愤怒至极,崇应彪是她选中的食物,且从来没在她面前这样引颈待戮过!
“阿喜!”崇应彪高呼一声,又沉下气来:“别闹了。”
那语调,像在央求,垮下来的肩膀像,都快拧作一处的眉也像。阿喜收了手,一步从崇侯虎身上跨过去,背心抵在驭马处,至于随行的侍从,早已如崇侯虎般,不省人事了。
阿喜到底收了手,却没好气:“他不听你的,你又不想杀他,那你打算怎么办?”
崇应彪没有立刻回答,因为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父子亲情,分明是崇侯虎先丢弃了,可不知何,崇应彪再也做不到如从前那般利落地弑父,亦做不到眼睁睁看着阿喜代他出手。他的视线扫过崇侯虎斑白的须发,才发现他原来已经苍老了许多。
可惜北崇的虎王从不会因年长而变得慈蔼,只会更加乖戾、多疑。
忽然,崇应彪开口了:“从前,他没有显露过半分对我的不喜爱。我与兄长,吃一样,穿一样,在北崇,没有人敢违背我。他也乐得我是如此,为了他的一句夸赞,一件赏赐,我会与兄长争,输赢他也从不管。我以为,他是偏爱我的,所以我要向他证明自己不比兄长差,要让北崇百姓知道,谁更该让他们臣服......”
细密的雨划开晦明的分界,崇应彪脸上遥远的笑容一去无痕:“而他不爱我,是我后来自己发现的。”
阿喜顺着他的话发问:“那你……是怎么发现的?”
崇应彪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道:“有时候,真想看看他那密密麻麻的胡子下头,真正的表情是什么样的。”
阿喜垂眸思索片刻,捡起了从崇侯虎手间掉落的短刀,紧接着,崇应彪听到了利刃切割毛发的嚓声。
“喂,你又要做什么?”
崇应彪回神时都来不及了,阿喜已然将崇侯虎的长须削去半截,正打算贴着鬓角继续刮:“不就是想看他什么表情么?把胡子剃干净不就好了,真不知道留这么长胡子有什么好的,吃个东西汤啊渣啊都会落在上头,脏死了,唉你快看你快看,这老爹竟然比你还俊俏唉,的确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你真是……”崇应彪本想阻止阿喜胡来,但很快就变了主意。是啊,他不能杀崇侯虎,但不代表不能报复他,还有什么是比拔光老虎的胡须更能令他恼怒的呢?
于是,崇应彪伸出手朝阿喜讨要短刀,对着不省人事的崇侯虎狞笑道:“你停,我亲手来。”
如稚童般捣完乱,崇应彪靠着车壁静坐了片刻,逐渐平复,他也终于有了多余的心力顾及别的事物。
“你怎么逃出来的?”
阿喜身上没有外伤,但显然赶来仓促,无暇整理仪容,崇应彪还依稀听见了隐隐的调息吐纳声。
“他本来就不是来抓我的。”阿喜只是轻描淡写:“我骗他说,那老道士有危险,他就顾不上我了。”
撒谎。崇应彪紧锁睛目,不肯放过:“你认识他?”
尽管如此问,崇应彪却早已有了答案。
“认识啊,当然认识,他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个人。”
逃跑又发生在阿喜所讨厌的雨天。
浩然湛明的昆仑仙气如排山倒海般向阿喜扑来,毫无疑问,杨戬比从前更强大了,尽管阿喜从未松懈修炼,也依旧不敢有半点犹豫。她化作了易于飞翔的原身,翼拨昙云,尾扫滂沱,借着隐雷躲避着杨戬的穷追。
但只剩一个头的阿喜又哪里是杨戬的对手,一道凌厉的刃气袭来,划开豪雨,亦撞上了阿喜的脊背。她当即口吐鲜血,自云头跌下,擦过尖锐的林叶,重重地跌落在泥泞之中。
杨戬随之落地,他的衣袍没有沾染半滴泥浆,步伐亦如履平地,他没有动用天目,因为阿喜是人是妖,已经无需验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