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是他们愚昧造神,他们崇敬的不是真真实实的凡人卫勋,而是他们想象出来的神——一个无所不能的、刚正不阿的、完美无缺的神。他卫家人再是高风亮节,人非圣贤,周身又岂能铁板一块毫无错漏?别管过往功勋如何,只要卫勋品德上有了错处,那——就可大可小了,最想把神从神台上推下去的,恰恰就是当初盲目造神的那帮人。”
“依你之见,揪出了错处之后……”施夫人被他这一番造神弑神的言论带了进去,一时有些捋不清爽,说不清是到底什么心境,眨了眨眼睛,捡着最迫切的问,“宫里会怎么处置卫勋?”
“还能怎么处置?重拿轻放呗!先把事情煽起来,闹得越大越好。”施鸿风咬齿冷笑,“你瞧着吧,几度拉扯,最后必定是叫卫勋从河西退下来,找个地儿一圈,荣养一生就是了。既收回了兵权,又成全了仁君的名声,这才是上头那位想要的结果。”
“那叫荣养吗?那是赋闲吧。”
其实施夫人想说的是圈禁,到底没说出口,只是有些幸灾乐祸地笑笑,余光瞥见撕得粉碎的信纸,想到自家,忽然一拧眉,
“既然是这样,你还在这与卫勋拉拉扯扯个什么劲儿?不如趁早同他切割干净,往后小十六该嫁人嫁人,与他卫家毫不相干。”
又是一个能够显摆他比妻子懂得多的转折之处,施鸿风得意洋洋:“夫人此言差矣。你看那西剌是什么浆糊?他卫勋要真有本事,不费一兵一卒平了都城之乱,再是有帽子想往他脑袋上硬扣,也得在乎堵不堵得住悠悠众口。”
君是君,臣是君的臣,兵也是君的兵,权更是君的权,收不收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孰轻孰重还是容易掂量得清的。
施鸿风说:“圣上要做明君仁君,自然要该封赏封赏该擢升擢升。旁的嘛……横竖都几百年了,不急一时,再找机会就是了。”
“啊?”施夫人来了兴致,身子凑过来问,“卫勋年纪轻轻已经坐到这个位子上了,再升,还能往哪里升?”
“这我上哪猜去!”施鸿风捻着胡须,隐晦地笑了笑,“咱们拿小十六去赌的,可不是就是为这嘛!”
施夫人怔了怔,旋即微妙地笑起来,身上放松了,腰懒懒往下塌下去。
不过只一瞬,她便敛了笑容,重新端直起来,冷眼道:“你瞧你笑得那样,别想得那么美,我看还是早些做两手打算。这世上哪有常胜将军可言?这回卫勋要是败了,无端端惹得战火四起,有了他和小十六的这层婚约牵五绊六的,我们还得费心思把施家从窟窿里摘干净。到那时再退亲,可是好退的?”
这话恰问进施鸿风的心坎里去,笑收了,颓唐道:“这你算是问到点子上了,爷就算再是算无遗策,也在为届时如何退亲发难。”
施夫人明晓得他是为哪样为难,偏要和他对着讲:“这有什么难的?古往今来定了亲再退亲的,满天下都是,还缺了我们一家?”
她话里带刺是惯常,施鸿风懒得跟她计较,只说:“退亲倒是不少见,但你忘了?卫二和小十六的亲事,当年可是皇后殿下亲自保的大媒!要是俩家和和气气的,关上门来各自该退的退该收的收,说出去不好听罢了,郎无情妾无意,就是皇后殿下她老人家也不能硬点鸳鸯谱,那倒是没什么大妨碍的。就怕是一家愿一家不愿,到时候闹得一天星斗,岂不是当面打了皇后殿下的脸面?”
施夫人打量他一眼,“你是怕卫勋到时候不愿意?他这不是巴不得要退亲么?”
施鸿风说此一时彼一时,“他年轻后生看不清状况,现在是心高气傲,呵,等到改日落难之时,只怕就是叫他在后院里趴着当条狗,他都要赖着我们施家不肯走囖!”
“瞧你,这点子小事就把你难成这样。”
施夫人等的就是此刻,她起了身去开门,不再曼妙的腰肢挺得比少女时还要笔直,招了最得心的大丫鬟来,“你去,把我床底下那个银烧蓝的累丝盒子拿过来。”
不一会儿功夫,丫鬟便捧着盒子回来复命。
施夫人没叫她递呈,把她遣了出去,亲自把盒子打开,再递到施鸿风面前。
施鸿风被她这故弄玄虚的一招惹得厌烦极了,碍于情面才漫不经心往里瞟看一眼,目光渐渐凝实,而后又惊又喜,缓慢抬起头来,“这……这是?”
是这些年来卫勋送来的几封信件,都是撕碎后拼起来的,残残缺缺,碎片选得很是巧妙,单单只把卫勋如何如何想要退婚的心愿全都保留了下来,细节和顺序显然都是精心筛选过的,脱离了周围缺失的上下文不谈,卫勋的意愿看上去不仅迫切,甚至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施夫人得意地蠕了蠕嘴皮子,喏了声,“打瞌睡了,枕头不就递来了?”
“妙!妙哇!极妙哉!”施鸿风激动得一把抱起老妻,“夫人果真是我施家的福音!”
施夫人忽然凌空旋转,脸色花白,怒嗔道:“放我下来!放我下来!一把年纪了,叫下人看见也不害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