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岁月(十一)
浅茶交领的直裾袍,如瀑长发以玉钗随意挽了一个松松的云髻——
院子里的女子正在给西府海棠浇水。
素手纤纤执瓢,娇靥媚柔笑浅。不是最好的衣料,不过寻常的发钗,在她身上倒生出了若轻云蔽月的朦胧仙气,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而去。
是一个极美极温柔的女子。
似是察觉有人来访,白衣女子螓首微抬,看见夙情后,先是有些惊讶,随即嘴角弯出了一个柔和的角度。
“阿情。”
熟稔而溺爱,就像是夙情不过出门是出门打了个酱油后回到家一般自然。
被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再度呼唤的瞬间,夙情呆立当场。
有如雷劈。
太像……太像了……
女子仪静体闲,柔情绰态都与前世一般无二,站在他面前的“凰愿”,宛如从未曾离开过。
“阿情,你来了。”她放下手上的水瓢,脸上漾起一个宠爱的笑意,像是对待一个珍爱的后辈,但浅浅的酒窝让她活泼了几分,“快过来。”
夙情并没动。
两人之间互相对视的这一眼,白衣女子温柔如常,但对他而言却是转瞬之间有万年流逝。模糊的记忆打开了闸门,在长久的注视中翻涌上来将他淹没。
眼前的人和师尊全无二致。
一如前世和蔼悲悯的气质,挑不出半点错处来,但是夙情却本能地讨厌她。
像是某种兽类的直觉。
白衣女子出现地也太过巧合了——在这个千年前设下封印的日子,又距北境如此之近。甚至她身上所散发的属于凰愿的气息,都远比凰愿降生之时更加强烈。
“快过来呀。”白衣女子见他不动催促道,但面上仍旧是一派娴静。
“师父……”凰愿拉了拉夙情的衣袖。
两人的对峙让人惶惶不安。
她不曾见过如此模样的夙情——师父向来是坚定而自持的,然而此刻他虽然表情淡漠,但整个人好像随时要失控一样。
“来吧,进来喝杯茶。”白衣女子转身,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后背暴露出来,“去岁的明前还剩最后一些,快来。”
“师父。”凰愿的心突突直跳。
白衣女子给自己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明明从未见过,却似相识千年。
“无事,我们且进去瞧瞧。”夙情安抚地拍了拍凰愿的手,指尖一划,悄无声息地在她身上种下一个护体的法术。
随即连他自己都怔愣住。
好像反应过度了。
但这个习惯仿佛在很早之前就有了,一脉承自凰愿。
从前的时候,若是有可能遇到危险,凰愿就会习惯性地先给他套个护咒,并非是示弱,只不过是太小心下的以防万一。
自己好像时常在模仿师尊的小举动。
想到这些,夙情不禁失笑,却因为顺手的习惯,内心神奇地平静下来。他抛开杂七杂八的念头,拉着凰愿走进院子。
院子里除了西府海棠,还有一丛彩蝶月季与寻常绿植。
此时正是花期最茂盛的时候,大片粉彩紫金的花朵被绿枝簇拥着,像是精心妆点似的散落着,不密不疏。然而还坠着晶莹水珠的花瓣萎靡枯槁,宛如被吸干了精气。
是个法阵的残骸。
如此费尽心机究竟是想干什么……
夙情内心哂笑,只觉得腰间一紧。他低头见凰愿攥紧了自己的衣带子,不禁勾出一个浅淡的笑意,显然她下意识的依赖令他十分受用。
这女子住的是单间小屋。
进门是待客的小厅,后边的寝室用绣花的屏风隔开,隐隐约约地看不清楚。燃着的香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但是清淡略甜的倒很是好闻。
屋子的空间不大,却布置得精细舒适,到处是生活的痕迹。
炉子上的水袅袅地烧开了,白衣女子略去繁复的洗茶烹茶过程,从炉子上拎起小铜壶,泡了一壶龙井。
这点和凰愿极其相似。
凰愿虽然非常讲究茶的品种,但在喝茶这一道上不知为何粗糙得很,向来都是水开就泡,洗都不洗。
“这女孩是谁?”白衣女子的脸上挂着淡笑,将杯子斟满递给夙情,“是徒弟吗?阿情也到了收徒弟的年纪了?过来让为师瞧瞧。”
凰愿抬头看看师父,又看了看前面的白衣女子,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已不似在极北那般裹得严实,披着星蓝卷草纹的镶风领锦裘,云髻峨峨衬得她明眸善睐,眉间一点落樱花钿,正是芳华锦年。
夙情护小鸡仔似的将她拦在身后,眯起眼睛,不耐烦道:“这么多年了,你为何不来找我?”
“为师转世时,失去了记忆。直到现在,才细碎地想起来一些。”白衣女子好脾气地解释,仿佛并不为弟子的无礼恼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