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他就会永远活着(下)
外公是2015年去世的,就在我第一次高考前的一两个月,他查出了肺癌晚期。
从我得知这个消息开始,舅舅就带着外公在南京各家医院之间辗转,等我高考结束后,南京所有就诊过的医院都转达着同一个意思——尽早带回家进行临终关怀——其实从外婆到孙辈,我们都明白求医求的不过是心理安慰,是外公自己的求生本能使他心有不甘,还不肯放过最后一丝机会。
去世前两周,舅舅带外公在我们当地最大的医院办理了住院手续,虽然住着院,外公生活尚能自理,谈笑风生也依旧。我和我爹去医院看他,负责带路的我爹走错了方向,导致我们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摸到外公的病房。病房里,我人还没有到,外公就先听到了我和我爹斗嘴的声音,他看着像一门炮弹一样弹射进门的我呵呵笑着,然后同我爹和外婆拉起了家常,我插不上话,就站在病房的窗边朝外看。
窗外楼下正对的是体育馆的露天泳池,浅绿色的水面上浮动着五颜六色的泳帽和泳圈,不断传来孩童嬉闹拍水的声音,与之相伴的是家长的斥责和游泳教练的训导,混杂在一起,住院部十层往上的楼层仍然清晰可闻,回头看看,不禁感叹这一步之遥间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对于普通人而言再寻常不过的喧闹,充满了住院部每一个亮灯的病房都羡慕不已的健康与活力。
外公不是第一次住院,上一次住院是四年前做静脉曲张手术的时候,那次我是和妈妈一起来看望的,刚下小提琴课,背着琴就过来了,还给外公拉了新学的《渔舟唱晚》听,那时候外公也是这样笑呵呵地看着我的。我从未想过,眼前这个才六十岁出头、精神矍铄得能在我一刻都忍受不了的充满二手烟的棋牌室打一天牌的老同志,从那时算仅剩了四年不到的寿命,我也从未意识到,癌症晚期的病人会如此脆弱,健康状态崩塌的速度能快到身边人来不及做任何心理准备。
就在我和我爹从医院回去的当晚,洗完澡有些燥热的外公不听劝地贪了凉,他不顾外婆的阻拦,非要在空调下用冷气把汗吹干,然后下半夜就开始发高烧了,烧得十分凶猛,退了烧后便奄奄一息卧床不起,连坐起来都很艰难。医生诊断后说外公已经全身器官衰竭,让舅舅把他带回家准备后事,于是带着一台氧气机,外公回到家中度过他生命的倒计时。
那时候我刚决定要去复读,每天晚上是要去复读学校上晚自习的,可我越发觉得不安,因为长辈们开始不断叫我回外婆家吃晚饭,我本身是有些抗拒的,除了不愿意相信外公真的要走了,还有一份心结——我知道他有之前在医院没说出口的话对我说。
外公临终前一天的中午,吃完午饭的我搬了把椅子坐在房间外,通过门口衣柜的镜子,我看到他瘦得像一张纸一样贴在躺椅上,人中那里的皮肤已经被吸氧管磨破,结了厚厚的痂。一片昏暗中,外公一言不发地躺着休息,我也不说话,静静坐着发呆。
外公知道我在旁边,也知道我在故意躲避他,他没有胃口、拒绝吃饭,表妹哄着,用吸管喂了一点鸡汤下去,忽然他抬手示意,让表妹把我叫进去——避无可避了!我硬着头皮坐到外公身旁,外公把脸转过来,不等眼睛完全睁开就一字一顿朝我高声责备道:“今年高考怎么就考成这样啊,你知不知道我很盼你成才的啊!”话音未落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很想驳回去——你不是我外公呀,我的外公不会在还活着的时候就给自己选遗照啊;你不是我外公呀,我外公很疼爱我的呀,我没考上我的理想院校已经很难过了,你怎么能在我伤口上补刀呢......说不出口的话最终变成了眼泪,全部从喉咙咽了下去,外公含糊不清的怒气和我的抽泣吓到了在场所有人,本来要打圆场的外婆看着我们不敢说话。
不等晚饭开始,坐立难安的我只觉得刚刚只怕是回光返照,难以接受外公在面前断气的我匆匆返回学校上晚自习去了,果不其然,等到晚上九点多我放学回家,妈妈一下子扑到我面前,恨铁不成钢地用手指戳着我的脑袋:“外公去世了你知道吗,外公临走前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你!他怕你一次失败后就自暴自弃,不停地跟我说你会成才,让我不要给你压力,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我一直觉得外公和妈妈之间的关系有些奇怪,外婆姐妹五个没有兄弟,外公是以上门女婿的身份来到外婆家的,妈妈总是跟我吐槽外婆的父母,也就是她的“爷爷奶奶”重男轻女,然而在我看来,外公和外婆在这个男孩是稀缺品的家,没有表现出丝毫重男轻女的苗头来,不仅尽心尽力为我妈的职业等人生规划铺路,连带我妈唯一的弟弟,我的舅舅都像哥哥一样袒护她,但妈妈和外公的关系也并不如我想象中那样自然,相反,他们之间是客气、生分的,妈妈说是因为那个年代普遍不会表达感情,但我相信,这和她16岁那年和外公那场从口角发酵成的肢体冲突是脱不了干系的。
外公和妈妈之间略带奇怪的关系的转折是我的出生,过了三年,我的表妹也出生了。按普遍认知中“同姓是一家”的亲疏关系,外公、外婆应该会更偏爱表妹,但外公明显是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