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疴
乘着豫王的小轿紧赶慢赶在太阳落山前进了皇宫。皇帝折子批了大半,听得外面通传豫王到了,他皱眉问道:“怎生这样晚?”
来报的小太监不敢直视天子的面容,垂首诚惶诚恐地道:“豫王殿下在府上休整了许久,故而误了时辰。皇上恕罪。”
张桂悄声提醒道:“皇上,豫王毕竟是有疾在身……”
“朕还能不知道他有疾在身吗,”皇帝淡淡瞥了张桂一眼,张桂瞬间噤声,皇帝复道,“请进来吧。”
说是请进来,皇帝没想到豫王是真的被“抬”进御书房的。
两个身强力壮的太监一左一右架着豫王的手臂,身边还跟了一个太监好言劝着他不要乱动;就算如此,豫王每一步也迈得艰难。
大约过了许久,这浩浩荡荡一行人终是从御书房门口挪到了书桌边。小太监焦急地低声道:“豫王殿下!豫王殿下!行礼啊!”
皇帝看他神志不清的模样,不禁坐直了身子。豫王长居府中,行动不便,需要出席的场合都是由宋吟秋代劳。他许久不曾召见豫王,没想到对方已经狼狈至此。
那个曾经差一点夺嫡成功的马上名将,已被岁月的流逝磨平锋芒,成了如今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小太监好歹劝着,豫王似乎听不懂,到最后也没跪。
“算了,”皇帝摆摆手,“端把椅子来给他坐。”
小太监如蒙大赦,抹着汗忙不迭跑出去,不一会儿端来椅子,在张桂的眼色中退出去了。
“豫王,”皇帝上半身微倾,他的声音将豫王的目光吸引过来,“可还认得朕?”
豫王眯起本就小的眼睛,盯着皇帝看了片刻,兀地笑道:“黄色……黄的,父皇!”
“朕并非先帝。”皇帝叹了口气,还欲说什么,却见豫王的眼珠已经转到别处去了。
他按着眉心,对张桂挥手道:“你也下去。”
张桂行了礼,悄无声息地退了。
御书房中顿时只剩下皇帝与豫王两人。房中落针可闻,二人都坐在属于自己的座椅上,却一高一低,俯视者突就失了兴趣。
他以为看到曾经的对手落魄,自己会高兴,再不济宽心才是。
原来皇家的手足之情便是,直到一方跌入泥潭方才显出几分残存的温度来。
“近来在府上,过得可好?例银都按时发了,下人们都还安分吧?”皇帝也不再纠结豫王对他的身份认知问题,只做出一副嘘寒问暖的关怀样。
“嘻嘻。”豫王意味不明地傻笑道。
皇帝盯着他看了片刻,见他目光浑浊,实在是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也不再勉强。他居高临下,良久又叹了一口气。
“六弟,”他最终道,声音里有微不足道的苦涩,“是朕对不起你。”
未等豫王做出任何反应,皇帝又恢复了高高在上的无情面孔,他冷声道:“但这也是你自作自受,罪有应得,不是么?”
他顿了顿,又道:“你当年……算了,当年之事,不提也罢。”
豫王像是没听懂,仍伸手在空气中胡乱抓什么。
这对话实在是牛头不对马嘴。君臣二人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皇帝率先受不了了,他唤道:“张桂。”
张桂便从偏门进来了。
“你让人带他回去,”他颇为糟心地道,“这个月豫王府的例银按双倍发,从太医院里挑个医术精湛的太医到府上去,看看这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总是拖着不好。”
张桂领了命欲下去,却又听皇上道。
“等等,”皇帝又想起什么,“差个人去给户部那边说,那宋吟秋要的银子……多给她二成。”
“是,”张桂回复完皇帝,招呼两个人来扶豫王,“豫王殿下,请吧。”
他一路将豫王送出御书房,到马车边上,见豫王府的太监李顺站在车边候着,免不了招呼两句。
“哎呦,这不是李顺吗,真是好久不见了,”他走上前去,上下打量李顺,笑眯眯地道,“虽是许久不见,但一如从前啊。”
“张公公,”李顺年纪与张桂相仿,当年也是同一批被挑选入宫的太监,跟了不同的主子,如今的境遇也大不同,“有劳了。”
“你我多少年的交情了,客气什么,”张桂弯腰扶起李顺,“这些年你过得可还好?”
李顺微眯起眼,随即恢复成正常的神情,道:“我们做奴才的,哪儿有什么好不好之分。不过服侍主子罢了。”
张桂点了点头,道:“也是。唉,大家都不容易,伴君如伴虎啊。”
二人揣着明白装糊涂地又寒暄了几句。二人都算得上是宫里的老人了,最擅长看他人的脸色,一个个活得跟人精似的。李顺心里明镜一般,他方才看得清楚,张桂可是上下打量了他好一会儿,不可能没看出他身上衣物的料子非凡。既如此还问过得可好,也没放几分真情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