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语花(六)
劫持我俩的大汉叫冬雷。他让我这么叫他。他说他生的那年,天上一直落雪水,冻得全家人抢一个火盆取暖。那天他母亲临盆,其他人不愿让出火盆,反将人赶到屋外的鸡棚,他的母亲就在僵硬的地上生产。后来老天爷劈下一个雷,正好劈歪了木梁,顶盖砸下来,一家人全死了。
“活着就是比谁的命更硬。”
男人递来水囊,我俩一气灌下,即使水里下过药,我也如饮甘泉。绿桃舔舔唇,她几口就喝完了,委屈望着我,我只好开口求人,求他让我们多喝几口。男人却将剩下的水给了拉车的骡子。那头骡子与我们一样可怜,呜咽两声,脊背的骨头突起,顶着一张生了白斑的褐皮,垂脑袋耷耳朵。我和绿桃坐在车上,脚趾头和脚跟全是血泡。这十来天,走的路比我一生都多。如果此刻叫我下车再走一步,我一定趴到地上。我安慰绿桃,水还是给骡子喝。那畜牲又挨了一鞭,两眼通红,吐着气继续拉车。
我们到达头一个村落时,那刻我很兴奋,人多的地方就能求救。男人说先住两天,包扎脚上的伤口,随即将车拉到一间仓库。仓库里有很多石磨盘,地上散落黄豆粉,叫人碾踩过,搅着暗沟的污水,看起来很恶心。我见角落里有旧的草垫子,就带绿桃坐到干净的地方。没一会过来一位老婆婆,一头白发盘于脑后,整张面皮跟纸糊的,分不清五官。
她蹲下来,专心清洗四只血肉模糊的脚掌。之前我一脚踩到半只断裂的瓦罐,因为太疲惫,没力气弯腰查看。如今咬着牙,忍住不叫疼,绿桃见我这样,照习惯模仿我,忍得眼泪都出来了。一旁有摞布,那些布很破很旧,像浸过鸡蛋清似的。我就问有没有干净的棉布。
婆婆说:“别叫疼,刺要挑出来,不然要化脓。这些是粮袋子拆开的,扔掉可惜,都洗过了。你们的脚需绑得牢些,待会儿换双宽松的鞋。”
我与绿桃对看一眼,此时大汉不在身旁,心下正盘算,那婆婆又抬起头,仔细端详我俩,随后说:“你们的绣花鞋,我可收走了。穿那个,走不了多少路。”
她收走东西,又端来两碗炒豆粉,散着难闻的香味。因为很饿,我和绿桃狼吞虎咽似地吃完了。揣度形势,我改口问:“这是哪里?老婆婆,这个村子有多大?”
她喃喃低语:“这村子一丁点地方,不过拘着人,背靠一条河,大家活了一辈子。”
我们一直沿着河向东走,凭借记忆里依稀读过的地图,这条河流八成是洛水。
又试探问:“再往前走,不知有什么热闹地方。要是能去县城集市,住间客栈就好了。”
那老妇突然微张口,上下门牙都掉了,露出干瘪的牙肉。她是朝我笑呢。
“姑娘,跟着大雷兄弟,你还发愁什么呢?总有好吃好喝的等在前头。”
绿桃瞪着她,刚才吃得太快,她又想吐了。这可怎么办,她紧揪我的袖子,咱们是逃不掉了。我们给命令换上厚底布鞋,因为脚上缠着布,走路趔趄,更加逃不掉。
身上的钗环首饰早被收走了。我俩目光迷茫,饥肠辘辘,套进不合身的衣衫鞋袜,灰头土脸,同周遭这幅肮脏破败的图景很相称。这一路过去,谁也没有注意我们。我渐渐明白,他故意不让我们吃饱,连水也不让多喝。饥饿能消磨人的意志,我每天都觉得肚子饿,自然没精力想其他事。有一次他搞来一块糖糕,放到绿桃嘴边。久违的糯米香,绿桃连忙伸脖子咬,他却反手一扔,扔去很远,随后自己乐呵呵大笑。我和绿桃呆呆杵着,一时不知怎么反应了。
“逗你们玩的,别生气。”他仿佛很正经说道,“只要你们听话,听我的话,我就让你们回到娇小姐的日子。”
他抬起我的脸:“她是哑巴,你来说,听不听话。”
我十分害怕,连连点头,巨大阴影的压迫之下,我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他和计小涂,他们算是恶人么?如果我觉得是,为何周遭的人如此平静。长途跋涉后,他雇了一条船,看来要换走水路。掌舵的瞥见我和绿桃,就对男人说:“又要送货,这趟需加些酒钱。”
冬雷与他们说笑一阵,随后望向后方停泊的船,意思那条红漆金旗的大船挺气派。
对方说:“这是王家大相公家的,宫里要用吴江丝,船从南边来,直接往京都去。王相公嘱咐人捎带许多特产,一路过来,送给咱们不少东西。”
冬雷就冷哼:“那东西是认钱不认人的。先跟南岭几个城主打得火热,如今又来巴结我们。你们可得仔细,别叫南岭的人混到船上。”
那几人纷纷点头,都说照看很严格,混不进奸细。
掌舵的又问:“江头的身体还好?”
冬雷摇摇头:“身体没事,就是心里不大痛快。”
他又掏出两包碎银子,说留给他们的过冬:“你家老娘腰腿不好,拿去添些炭火。别自个拿着花掉了,回头我要检查的。”
如此说完,众人收锚起帆。我和绿桃一同裹着厚毛毡,缩到后舱避风的角落。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