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梦
连城璧在她身侧,冷冽的眼神直直瞧着她,对她的回话没有表示满意,也没有表示不满意。
忽而,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没来由地问了一句,“最近可还弹琴么?”
他竟还记得自己爱弹琴。冰冰心下一热,便似有根羽毛在轻轻挠着自己的心。沈璧君来到无垢山庄之前,她几乎每夜都为他在月光下弹筝琴。他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桌上总摆一壶酒,几样点心,但他几乎只是安安静静地喝酒,时而对着空落落的院子凝思出神,时而侧头望上她指下的那把“绿绮”古琴。
有时若碰到他兴致好,冰冰也便会陪他饮上几杯,聊上几句。
“冰冰姑娘方才这首曲子弹得很妙。”他似乎特别钟意她弹的这首曲子——“无忧”,每次弹奏,他都会频频回头,尤其弹到某一处时,原本安静清冷的眸子中会泛起不一样的光辉,似是能勾起他无限的情意。
她那时心里喜不自胜,只是也免不了要自谦,道,“是连公子赠给冰冰的这把“绿绮”琴好。昔日蜀僧濬为李太白弹奏“风入松”,用的即是此琴。如此珍品,连公子却没有不舍得么?”
连城璧不置可否地一笑,道,“宝琴赠佳人,我比太白有福许多。况且,连某赠琴也为感谢姑娘为连某在外奔波之苦。”
冰冰一张脸上已笑裔如花,抬起酒杯,道,“既然公子如此欣赏这首“无忧曲”,冰冰以后边会多弹给公子听,只是公子不要觉得烦腻才好。”
“不会”。连城璧亦抬起酒樽,一饮而尽。
果然,之后的日子,只要连城璧结束完一天的事务,便会边饮酒边听她弹琴。这“无忧”曲,她弹了一遍又一遍,连城璧也听了一遍又一遍,从不嫌烦。
只是这“无忧”,真的能消除他的忧愁么?
那段日子几乎是冰冰一生中最美好最快乐的时光,她不敢奢望自己可以名正言顺地站在他身边,以“连夫人”的身份,但若是能一直陪着他,看到他,这一生,便也于愿足矣。
可这一段绮梦,在沈璧君回来的那一刻碎得彻底。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去听她弹琴。
冰冰抽回思绪,回道,“最近因事务多,也不大弹了,只是偶尔闲暇之余会拨弄几下,聊以自娱。”
“嗯。”连城璧沉默了一会,终于开口道,“以后那首曲子,尽量不要再弹了。”
冰冰知道,他指的那首曲子是“无忧”。
一颗心骤然沉下,冰冰只觉得被谁一下子推进了一个冰窟窿,周身的寒凉彻骨。
其实冰冰并不明白他为何忽然让她不要再弹此曲,但“无忧”在她心里代表了她和连城璧的一段梦,一段独立于沈璧君之外,只属于她和他的梦。
现在,这段梦,他说不要就不要了。
冰冰知道,她没有拒绝的余地,她甚至不能问一问为什么。她只能心甘情愿地回道,“是”。
冰冰退出书房后,连城璧继续回到案前批函,墨淡了,便唤了青川进来磨墨。
青川手上细细地磨着墨,看连城璧批复着一份份函件,她忽自顾自地轻笑了一声。
“笑什么?”连城璧随口一问,执毛笔的手没有停下,也未抬头。
青川顿觉不好意思,在公子面前不够自重,但他既问了也不好不回答,便只得道出实情。“奴婢想起,前几日夫人教奴婢写小篆。”
“哦?”连城璧写字的手顿了顿,便继续边写批复边问道,“写了些什么字?”
“夫人本来是想写奴的名字“青川”,可后来不知怎么的,却写成了“忘川”。”
青川没有注意到,连城璧手中的笔已经停下了,她继续道,“奴就问夫人,怎么会把“青”写成“忘”呢?这两个字相差得也太多。夫人说,她也不知道,不知不觉就写成了“忘”字。
青川想,说都说了,总得把事儿说清楚,便又道,“夫人还说,“忘”就是“亡心”,就是没有心、失去了心的意思。失忆之人大约也是亡心之人。”
亡心,亡心。连城璧只觉得心里一阵抽痛,胸口被一把尖细的锥子一刻不停地凿着。
此时青川见案前的纸张早被修长的手指捏紧揉成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