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紫禁城

那天对珠英来说真像是一场梦。

无论是已经二十一岁的桂祥之女叶赫那拉氏接到金如意成为皇后，还是花朵一般娇艳的德馨家一对姐妹双双落选，抑或是站在边上的姿色平平的自己接到中选的荷包——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以至于她在多年后回忆起改变了自己一生命运的这个下午，感觉遥远得仿佛隔了一个世纪，堆积了一层又一层时光的尘埃。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从体和殿走出来的。亲朋的道贺、母亲的眼泪、兄弟和姐姐们惊奇又艳羡的眼神、宫里派来的太监和看守府门不允许她和妹妹踏出府门一步的侍卫……还有那道昭告天下的懿旨：“原任侍郎长叙之十五岁女他他喇氏，著封为瑾嫔；原任侍郎长叙之十三岁女他他喇氏，著封为珍嫔。”一切的一切，混合成了混沌而疾步如飞的四个月，最终驶向同一个地点——紫禁城。

姐妹俩进入这座城时，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又忙忙碌碌的氛围浸透了每个角落。这是为了迎接它即将到来的名义上的新一任女主人——当然不是她们俩，而是皇后。

这是一座充满魔力的城。城中人画地为牢，以生命和灵魂向它献祭；城外人想象着、描绘着红墙里无数悲欢离合的秘辛。

“你说，皇后今天会不会比平时漂亮很多？”妹妹珍嫔突然问。

瑾嫔没有答话。隐隐约约传入耳畔的，是坤宁宫东暖阁屋檐下祝福新婚夫妇的“交祝歌”的声音。

光绪十五年二月初五日那场应开而未开的筵宴过后，古老的紫禁城终于卸下了迷离的华彩，恢复了本来面目。

贴身宫女常把打听到的宫中新闻讲给她和珍嫔听：按例，皇上皇后新婚要在坤宁宫东暖阁共度三天的，可只住了两日，万岁爷就急不可待地搬回养心殿了，皇后也只得搬回自己的钟粹宫；二月初五日皇上要在太和殿宴请皇后娘家，届时百僚陪宴，没想到万岁爷不但称病拒绝出席，还直接把宴席给撤了，惹得老佛爷很不高兴，训了万岁爷几句，结果万岁爷赌气把宴席上的酒馔果菜和礼品分赐给各王公大臣，独独没有皇后家族的份儿，这估计是他头一回违拗老佛爷；现在万岁爷正天天领着皇后熟悉宫中地形呢，准是老佛爷吩咐的……

这天，听到这里，珍嫔不由得向瑾嫔使了个得意的眼色，仿佛在说：我之前说得没错吧？原来早在家里时，她就悄悄说过：“皇后的人选一定是内定好了的。否则以叶赫那拉氏的那副尊容，又比当今圣上大了三岁，如何能当上皇后？还不是因为她是皇太后的亲侄女。只怕皇上也未必中意她呢。”当时珠英还觉得未必，说不定人家两姐弟亲厚非比寻常。如今看来，妹妹说得果然没错。

可是皇后不得皇帝欢心，不代表瑾嫔和珍嫔就有可乘之机。事实上，一连几天，她们连皇帝的影子都没见着，更别提单独相处了。

直到有一天，瑾嫔正在珍嫔居住的景仁宫说笑，太监急忙跑进来通传：“万岁爷驾临了！”

二人均吃了一惊，连忙率领一众宫人出屋，在院内跪迎。

“你们在家时叫什么名字？”进屋落座之后，皇帝清了清嗓子，问道。

“回万岁爷的话，奴才的姐姐闺名叫珠英，奴才在家时叫冷蕊。”宫里真正的主子只有皇太后和皇上——这是教授礼仪的嬷嬷早就告诫过的。即使尊贵如皇后，面对皇太后和皇上时也须得自称奴才，其他人就更不在话下了。

“倒很别致。”

“只因姐姐和奴才出生时分别赶上桂花与梅花开放，故取了这两个名字。”

“‘巡檐索共梅花笑，冷蕊疏枝半不禁。’真是好名字！不是‘贵’‘喜’‘春’‘红’等或俗或艳之字可以相比的。我最厌恶用这类俗不可耐的字做名字。”

“谢万岁爷夸奖。”珍嫔甜甜地一笑。想到皇后的小名就叫“喜格”，不觉暗自得意。

“住得还习惯吗？想不想家？”

“奴才住得还习惯，不觉得想家。”这次是瑾嫔抢先答话，却不敢抬头看。

“本来是想的，万岁爷和老佛爷待奴才这样好，便不想了。今天老佛爷又赏赐了奴才一桌宴席呢。”珍嫔不甘示弱，话说得更漂亮。

皇帝只是望着她，专注地听着。而后笑了笑，似乎没有别的什么话想说。屋里是一片令人尴尬的寂静。

这时瑾嫔才大着胆子向皇帝看了几眼。他似乎太瘦弱了些，面色也苍白无血色，不笑的时候脸上经常冷冷的没有表情，一双眼睛却大而幽深得像两泓明澈的湖水。

“为什么您不自称‘朕’呢？奴才看戏文里的皇上都是这么自称的呀。”珍嫔打破了这片寂静。

皇帝笑道：“现实不是戏文。平时自称‘我’就可以，书面语才称‘朕’。”

甲午战争，戊戌变法，庚子国变，珍妃沉井，两宫驾崩，清帝退位。其实后来人眼中的波澜壮阔，对珠英来说，不过是由这日复一日的沉静如水汇流而成的。从甲午年那次降位以后，她就打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