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记十七
习惯是一种可怕的东西。
随手拿过的杯子,经常走的夜路,穿衣拂袖的顺序,还有搭弓挽箭时抬起弯折的手臂……
熟悉的事物会赋予身体和肌肉记记,既而诱发自然的条件反射,甚至成为潜意识里的本能。
据说,人在短短二十几天里就能养成一个习惯。
但当年,明日朝初到嵯峨野宫时,花了整整三个月才适应了每日一次的净身。
作为每一任斋宫的清修之地,嵯峨野宫盘踞在山麓之上,那里的群山顺着竹林与小篱笆环绕的小径往下走,一路遍布许多座或大或小的佛寺,秋天的时候,满山的枫叶摇曳起来,就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灼目又热烈。
如果说,那里的枫叶在视觉上有多温暖,那么与之相反的,那里的水在体感上就像融化的雪一样凉。
若是顺着枫叶盛开的路径往上攀爬,行至山野的半山腰,就会在那里发现一道分叉的瀑布。
她每日净身的地方就在那道瀑布泉下。
她每天都必须到那里去,坐在瀑布下受山泉冲刷,以此洗脱此身与尘世的污秽。
规训她的神官说,这是将来正式成为斋宫前必要的修行,除了净身之外,也是为了锤炼她的意志,让她摒除杂念,提高专注力和忍耐力,以此达到身心合一。
一开始,她还没有概念。
但是,当不停歇的水压自上而下冲打着她的脑袋、背脊、乃至全身时,她骤然感受到的是一种令人哑然的疼痛与震撼。
来自大自然的历练宛若化作了千斤的重量,像是要压断她的骨头似的,哗啦啦地淹没了她的身体。
初夏的天气,山泉冷得彻骨,浸入血|肉的寒冷就像一场能够冻结万物的雪,冻僵了她的四肢,也使她的神经和思考都变得麻木和空白。
第一天,她就冻得瑟瑟发抖、脑袋发昏,直接失去意识倒进了瀑布下的溪泉里晕倒了,后面是被随行监督的人湿淋淋捞了回去的。
当晚,她就生病了。
无论燃了多少炭火都还是觉得冷,不管喝了多少热汤都无法驱散身体的寒意,她发着抖蜷缩在被褥中,紧闭的睫毛和嘴唇都在颤动,就像一只被雨淋湿的鸟。
照顾她的人帮她换了一次又一次毛巾,点着油灯的屋内,纸糊的格栅门上印出几道窃窃私语的人影,她感觉自己做了个噩梦,因此发出了迷迷糊糊的呓语,混乱间,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觉得脑袋好像有一把火在烧,身体却冷得如坠冰窑。
某一刻,她还感觉自己好像哭了。
眼眶温热,发酸,好像井一样,能冒出不断滚落的热泪来。
生病的人会变得格外脆弱,痛苦与害怕致使她开始胡乱叫着谁的名字,也许是当时烧得太狠了,时至今日,她已经忘记了那个名字是什么,但是,昏昏沉沉间,她隐约听见了屋外响彻不断的蝉鸣。
原来,夏天已经来了。
——「何必让自己受如此酷刑?」
独自受苦病煎熬的深夜里,有这样的声音问她。
“这是酷刑吗?”
她空白地问。
——「难道不是吗?」
“可是……”她迷迷糊糊地呢喃道:“他们说,每个成为斋宫的人都要经历这个,这是向来如此的规定……”
——「向来如此便是对的吗?」
黑暗中,似乎有声音在轻飘飘地笑。
——「你已然拥有凡人不可企求的力量,又何必遵照人类所定的规则?」
“……?”
她迟钝地翕合嘴角:“……什么力量?”
——「哦呀。」
——「……看样子你自己还没有发现……」
剩下的声音在耳边渐渐模糊,但是,有微凉的手掌覆上滚烫的额头,她微微睁开眼,见屋内暖色的烛光幽幽地晃,有一个纤瘦的人影端坐在她的身旁。
逆着火光,她看不清模样,一时分不清哪个照顾她的神官,只隐约瞅到对方有一袭披肩的长发。
对此,她轻轻歪头,蹭了蹭那只手,笑了,说:“顺从规则总会活得轻松些……”
“就像离群的羊更容易被狼杀死一样,如果不接受清修之行,他们就会训诫我,如果逃跑,我就当不了斋宫,也许我还会被赶出去,也回不了京都,我知道,他们不会接纳一个放弃逃跑的斋宫的,我的家族也不会再庇护我……也许,我只是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能够接纳我的归所……”
这样说的人被火光晕亮了泪眼婆娑的双目,但是她依旧在笑。
那一刻,好像生病的苦痛终于全部离她而去了一样,她近乎恬静地闭上眼,像顺从命运的落花,声音在飘摇的流水中远去:“为此,我会好好努力的……”
……自第一次的净身过后,接下来的第二次、第三次似乎就变得轻松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