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将
城内没有埋伏,你大可放心。”李淮山已然力不从心,策马后退了数步。裴翀此刻看得分明,那血果真早已浸透了他的衣襟与甲胄,甚至从鞋尖滴落了下来。而他的身影背着光,高大而挺拔。
“小子,这次你就不必再有所保留了。让老夫堂堂正正地战死沙场吧!”
“……好。”裴翀的声音有些发颤。这样的出血量,当真是回天乏术了。李淮山早就存了死志,而自己能做的……只有,只有让他怀着骄傲走完最后一程!
裴翀攥紧缰绳,深深吸了口气,拍马冲了过去。
李淮山笑了,花白的胡须被风轻轻扬起。从年少披上甲胄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的结局了。此生若不能解甲归田去,那便马革裹尸还!
大钺的刃被长剑震得豁了口子,长年累月积攒了坑洼和划痕的钺身终于在这一战中承受不住,猝然崩裂。裴翀的战马一个跃步冲到李淮山的身前,人立嘶鸣。那长剑离自己的身体不过咫尺,李淮山的心情却平静如水。
他曾经很羡慕昭爔。她年轻有为,像雷霆乍惊,轰轰烈烈地降临在这乱世。她年幼时就孑然一身,她不再属于任何一个诸侯国,以她的能力也本可以离群索居以躲避战乱。可昭爔或许生来就背负着和平的天命,她可以为先王的贤明而驻足停留,却终究注定将在他逝去后奔赴天下。
她是振翅高飞的鹏鸟,可以自由地去往任何地方。但是,他却只能做这地上的草木,深深扎根在世代居住的土地上。家族是他的靠山,也是他的束缚。既然逃不开历史的车轮,又不愿去螳臂当车,那么,就让他也成为助推车轮的一份力量吧!
李淮山将大钺的长杆顿在地面,背向桓城、面朝赫月军高声道:
“我李家世代在朝为官,不敢说全然没有过私心,也不敢说为国为民谋了多少福祉。老夫只愿在这黑夜将明之时,为李家后代做一个表率!希望老夫能化作黎明的万千光芒之一,用自身血肉为百姓铺就一条光明的坦途!”
一声闷响,长剑深深没入李淮山的腹中。
裴翀的眼泪落在自己紧握剑柄的双手上,李淮山轻轻笑了,鲜血随之从口中溢出。他苍老的大手盖住裴翀的手,抹去了那泪滴:“裴小子,替老夫……守好,城池和百姓……千万莫让……那暴君再、再派兵夺了去!”
“一定……一定!老将军,您……一路走好……”
得到裴翀的承诺,李淮山欣慰地点点头。
脑海里不知怎地又闪过昨夜那小丫头的脸。宽大的军衣实在不合她身,那硬甲披在身上多重啊。李淮山怜爱地想抬起手摸摸她的脑袋,但是身体却不能动了。小丫头抬眼看着他,稚嫩的脸上沾了血迹和尘土,悲伤的眼里落下了大颗大颗的泪。
丫头莫哭,莫哭啊……等你归了家,让爹娘把你的长发梳成辫,你要换上轻巧合身的衣服,去看春日的细柳,夏日的蝉,秋日走在稻穗中,冬日围炉赏落雪。
你会和弟弟妹妹奔跑在山脚下和田野间,自由拥抱着宽广无垠的天地。
你会在阳光下笑着长大。
你会遇到一个对百姓好的君主,从此生活在没有战争的世道里。
血滴无声融化了马蹄下的细雪,李淮山神色安详,缓缓阖上了双眼。
“给老将军送行!”
裴翀颤着嗓子喊道,他翻身下马,跪在了李淮山的面前。赫月和曜阳的将士们见了,也纷纷随之跪了下去。桓城内传来隐约的哭声,一时间,天地静谧,此刻不分敌我,所有人都在为李淮山的离去而沉默地哀悼!
风吹开了一条云隙,竟有一束阳光破开铅灰色的天空洒落下来,照耀在李淮山的身上。他仍旧昂首,手中紧握破碎的大钺,挺直着身板端坐于战马之上。
孔武威严,宛如神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