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夫子
“姐姐,你,你在说什么啊?”舒娘眼光四下游移,含着惧意与羞恼,几乎要掉下泪来。
“你心里请楚。”顾岁晴转过视线,神色淡淡。
夫子看向一旁纸篓,于画一道,这位夫子是有些痴意在的,他环顾一圈,看回顾岁晴:“以后我的课,你不来也罢,倒是我虚长年岁,班门弄斧了。”
顾岁晴未敢托大,拱手道:“学生侥幸。”
她重来一世,本就是侥天之幸。
夫子看向狼藉的纸篓,摇摇头:“抢什么抢,生生毁了一幅好画,若再有第二回,也不要再来我的课了,学艺先学德,像什么样子。”
舒娘的脸又白了一分。
下了课,这次舒娘没有再热情地凑过来,荀谷卿招呼着贵女先行离开,顾岁晴也落个清净,同芊巧一道收拾好桌案。
上午学技,琴棋书画交替,一日两门,今日是画与琴,顾岁晴的琴,说是听个响也不为过,在夫子黑成锅底的脸色中乱弹一气,得了个无药可救的评价。
顾岁晴没往心里去,她无意于此,也不准备向前世一般再去强求,用过午膳后,宗学有专门提供给贵女小憩的地方,到了下午,便是修书了。那边男子学的是四书五经,听说是每周一篇策论,会腾出专门的时间对策论进行研读与讨论。
相比较起来,她们要轻省的多,不到一个时辰便散了,技艺功课每日都会布置练习,但策论却是从来不会布置的。
总体来讲,这门课比较松散,没有功课,没有要求,记忆中,夫子更多的是絮絮闲话,倒像是打发时间,平白作数的功课。
事实上,在开课之初,没有哪位大儒愿意到女学这边来讲解经书,他们都是身望等身的学者,便是圣旨,也不能压着他们去做有辱斯文的事。
顾岁晴模糊记着,眼下的这位夫子似乎是戴罪之身,不得已被按头接了这个差事。前世顾岁晴上宗学的时日并不长,夫子与贵女或明或暗的羞辱,让她在宗学感到非常不悦。
那时的她没能看穿舒娘的那些小手段,于宫中立足不稳,总觉惶惶,下意识地便四下寻求认同,常常在深夜自个儿偷偷抺眼泪,后来得了个契机,也就顺水推舟地不再去宗学了。
经学的夫子姓韩,单名一个涛字,身形细瘦,时人尚白,便是男子也多讲究面如冠玉,以肤白为佳,多有扑粉的修饰之举,韩源涛却黄黑精瘦,鬓边隐见苍白。
顾岁晴摊开案前简书,似乎是,讲到女诫了?
书上字句合着韩涛的话语,拖着长调,听上去半死不活。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此为三纲……
顾岁晴漠然地听着,漫无边际地想,上一世不上这个宗学,倒也不算错。
只这一回,她得寻着耶律昂沁的错处,禁宛宫深,要接触外男属实不易,这学,她还是得来,顾岁晴长叹一口气,再等一阵,若还没有机会出这宫门,她只怕得试一下这皇宫大内,功夫几斤几何了。
“三纲,是一种秩序,自上而下的秩序,只有当所有人都认可这一套秩序,并深信不疑时,它才是成立的。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没有规则是天生的,天不生三纲五常,这世间也会有另一道秩序。人活一世,最忌画地为牢。”
韩涛眯着眼,女诫一书被他弃置案上,声音徐徐,仿佛说出口的不是狂悖之言,而是普世正道。
学堂死寂。
天不生三纲五常,人活一世,最忌画地为牢。
顾岁晴心下震动,猛地抬起头来。
韩涛笑笑:“书中大道三千,我知你们从未写过策论,我布一题,你们随便想想,只当老朽疯话便好,大俞盛世安稳百年,我辈今日便也来居安思危一回,诸位俱是有名有姓,无不出生名门世家,若,遭逢乱世,当如何?”
顾岁晴若有所思,手指无意识地在案上轻叩。
夫子既布了题,众女子便也像模像样地写,不过是一些花团锦簇地写些仁义道德,世人以仁为正道,百学纷纭,尊儒为首,贵女们便是学得不深,照猫画虎也是会的。
不多时,便有人洋洋洒洒千言,韩源涛捊着胡子,一篇篇看过去,只笑,不做点评。
顾岁晴突然想起,这位夫子曾经说过,观点是没有对错的,事非对错,只有落在地上,才能显出真面目。
顾岁晴面前的宣纸铺陈,她苦思良久,前世总总,在她眼前翻腾,长街火海,招招见血的厮杀与轰鸣在耳畔的鼓声,还有那双冰冷的,蓝灰色的眼。
她踟躇良久,终于落笔一句。
若逢乱世,唯以杀止杀。
在座满堂,唯有她,亲眼见过真正的乱世,流民失所,国祚朝夕翻覆,崩溃与死亡便地都是。
那是最深沉,最绝望的无力,只是活着,便是千难万难了。
唯以杀止杀。
毫尖上的墨渍已干,韩源涛走到了顾岁晴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