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
果灾难真的已然降临,二次复发或次生灾害便是一柄被马鬃系着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头顶,随时会坠下来。
邝明月捡了一块尖尖的石头,在岩壁上刻下一道杠。在写完第三个“正”字,也就是半个月后,她下山了。
那日雨停后,便再也没落下一滴雨。她整日靠着野果和植物根茎充饥,浑身脏臭到难以忍耐,她疑心再等下去,自己就要变成野人了。但是谨慎起见,她仍是等了足足十五天,才敢离开这个避难所。
晨间的阳光透过树木的间隙洒落,已隐隐透出灼热的势头。她沿着山路小心翼翼地往下走,生怕不注意就滚落山崖。
刚转到山体的另一面,她在山间高地的空旷处,见到了终生难忘的仿佛末日般的景象。
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水,起起落落的,看不到边际的水。天边与地平线交汇处是一条很亮的白色的线,晃着人眼。邝明月知道,线的那头也是水。而山脚下那些民居屋舍,仿佛从未出现过,消失得干干净净。
山上的日子仿佛南柯一梦,不是十五天,而是五十年,才会呈现出这副浑似换了天地的模样。
她的心完全沉了下去。
即使知道已经没有继续下山的必要了,邝明月还是没有停止下行的步伐。
到了山脚,视野变窄了,山上瞧不清的地方却更清晰了,淋漓地,带血地,铺展开来。
最近处,被洪水肆虐过的植株挂满了泥块,是泥浆经过连日的暴晒,完全干涸后形成的外壳,一点点扼杀着草木的生机。稍远处的水面漂浮着各种东西,多是横七竖八的残枝断叶,仔细看,能找到只剩半边的桌子,挂在枝桠上残缺的布料,一角断壁残垣……风刮过浑浊的土黄色的水,水波荡漾出腥臭的气息。
邝明月干呕不止,泪水滚落下来。
纵使那户人家并未善待她,她仍溢出了满腔的涩然,为生命之脆弱,为世事之无常。
没必要再往下走了,也没有路可以往下走了。她转身走回了山里。
邝明月不打算换落脚点,半个月来,她竟对那里产生了一种倦鸟恋旧巢的依赖感。在不过分偏移原路线的情况下,她一边走一边观察地势地貌,时而弯腰捻一下脚下的泥土。功夫不负有心人,她沿着某处湿润的地面,寻到了一眼山泉水,是从岩石缝中流出的清水,细细的一条。
她脱了身上脏兮兮的衣服,一点点地,慢慢地搓洗。这样终究是洗不干净的,但总比之前好上许多。
虽然之前在途中见过一棵无患子树,然而这个时节,她只能望着未结一果的树叹息。
将洗好的衣服搭在低矮的灌木上晾晒,她又开始慢慢地洗自己……
待她整个人焕然一新,太阳也爬上了头顶正上方。邝明月蹲在岩石上,晒着暖烘烘的阳光,等着衣服和自己被风干……
这样往返于山洞与泉眼的孤寂却安稳的日子,从草木葱郁到树梢落下簌簌黄叶。
吹着渐渐变凉的林间风,邝明月知道这里呆不久了。她没有冬衣,无法抵御寒冷,而且入冬之后食物也会越来越匮乏。所以她必须要在秋天结束前找到下一个安身之所。
之前每隔十日她便会下山一次。如今洪水已经完全退了,那片土地却无法恢复原状,寥无人迹,但潦草的道路尚能成行。
这不是现代社会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这是一场生死逃亡。在对这个时代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她要以一个半大孩子的身躯搏出一条生路。
一场凉意渐深的秋雨过后,邝明月将此前晾晒的果干装进小布袋里面,尽量摊平贴身藏起来。最后她对着朝夕相伴的棺材鞠了一躬,便踏上了不回头的路。
多年以后,邝明月忆起那日,仍能清楚地记得下山时碧蓝的潇潇的天空飞过一队大雁。她当时想,鸿雁高飞,是个祥瑞的好兆头。她不曾料到,这不过是她载沉载浮的人生序章,是她被命运玩弄的苦难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