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恩义
纱幔低垂,绣衾香散,黄花梨雕福寿夔龙架子床上躺着一个虚弱的女子,她如云的发髻散乱在锦枕上,未施粉黛,细腻如玉的面孔没有一丝红润只剩苍白,丰腴的嘴唇干燥得如枯萎的红樱桃上又蒙了一层白霜,她双目紧闭,眉头紧锁,时而气息紊乱,看不出是病得深沉还是陷在噩梦里挣扎。
她的双手被麻布绑着,原本细腻的柔胰显出枯槁的苍白,整个人是一副自生自灭的惨状,与这富丽堂皇的主母寝居摆设,形成巨大的反差。
司马蕙从未见过嫂嫂这副模样。
她的嫂嫂江含辞,翰林学士嫡长女,相府主母,才貌双全,雍容闲雅,娇小玲珑的身躯里装的是琴棋书画和管家之道,外能集结高门贵胄为朝廷募捐,内能掌管百余人的内宅游刃有余。而且对她这个乡下来的记名妹妹疼爱有加,姑嫂情谊笃挚,司马蕙有什么心思最愿意同这个宅心仁厚的嫂嫂倾诉。
而如今,离家不过月余,回来便看见嫂嫂躺在这里半死不活。
瑜哥哥说嫂嫂突染重疾一病不起。下人们说夫人得了失心疯,不吃不喝乱嚷着要杀人,只能把手绑起来。芰荷说夫人现在危在旦夕,只有老夫人能救她。
司马蕙一贯心思剔透,可此时也难以拿出什么妥善的主意来,但她心中笃定一件事:救嫂嫂。
她心一横,把嫂嫂手上绑着的布带解开,又命自己的丫鬟打来水,二人放下帐子,给嫂嫂擦洗换上干净的衣裳。含辞这时开始有所反应,只是似乎使不上劲,她眼睛动了动,只是浓密的眼睫毛往上扬了扬,眼睛却没睁开。
司马蕙见状赶紧摇着她的胳膊,喊着:“嫂嫂,你听得到吗?我是蕙儿,你快睁开眼睛看看我!”
丫鬟在旁边把擦汗巾和水盆放下后,回到床边来,小声向司马蕙说道:“夫人像是没吃东西饿的。”
司马蕙恍然大悟,忙让丫鬟去端碗热米汤来。
含辞的嘴张不开,司马蕙便把她扶起来,卧靠在自己身上,让丫鬟用勺子喂,试了几次后,含辞终于有所反应,配合起来,一碗米汤很快就喂下去了。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含辞缓缓睁开眼睛,脸上挤出一丝苦涩的笑,对司马蕙说道:“蕙儿,我要见母亲。”
司马蕙见含辞头脑清明,喜不自禁,“太好了,嫂嫂,你没事!”
司马蕙端过来一碗熬得浓稠的小米粥,含辞警惕地看着粥,司马蕙怔了怔,旋即明白过来,不禁一阵心酸,“嫂嫂快吃吧,这是给我要的粥。”
含辞抬起胳膊去端粥碗,手微微晃着,司马蕙按住她的手,侧身擦了擦泪水,吸着鼻子说道:“嫂嫂,我喂你……”
含辞一口接一口慢慢地咽着,即便饿到濒死,她此时依然保持着大家闺秀端庄的吃相。她不紧不慢,眼神虽无力但十分平静坦然,司马蕙看得不忍,眼泪簌簌地涌出来,隔一会儿便擦擦泪擦擦鼻子。
一碗粥将近吃完,含辞的面色似乎恢复过来,虽然苍白却不像先前昏迷时那般枯槁,嘴唇经过食物的润泽已恢复几分颜色。
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丫鬟在外头高声通传着:“老夫人来了。”
……
老夫人还穿着冬日的厚衣裳,她迈着不疾不徐的步伐,并不让人搀扶,远远便显出仪表堂堂、威风凛凛的气度,走近来,依旧是那副慈爱的面孔,一双眼里满是关切,她看见含辞病恹恹的,还要下床来行礼,忙让身边的小丫头去扶起来。
这几日在院门口把守的一个年长仆妇,此时一并跟了进来,她见老夫人要走近夫人,急忙拦着:“老夫人,夫人得的是疯症,时好时坏的,您可不能靠近,当心伤着自己!”
老夫人看了看床上的人儿,又看看一旁端着粥碗的司马蕙,最后把眼光打量回仆妇身上,厉声喝道:“这里哪有你乱嚼的份,还不退下!”
仆妇灰溜溜地退了出去。老夫人缓缓走过去,坐在床沿上,抚着含辞的手,语重心长道:“媳妇,你怎么病成这样……”
含辞的眼眸里顿时一片潮湿,终究汇成一行泪坠下,自回相府,她受尽折磨也未轻易掉泪,此时见了老夫人,如见至亲,百般委屈与悲酸,都一股脑涌了出来。
她抽出手,拿帕子拭了拭泪,又回握住老夫人温暖宽厚的手掌,转头向司马蕙道:“蕙儿妹妹,我有几句话,要单独同母亲说。”
等到屋内只剩含辞和老夫人二人。
含辞深深呼出一口气,开口道:“谢谢母亲信我。我并没有得疯症。”
老夫人眼里满含深意:“我当然知道,我在内宅一辈子了,什么没见过,唉……”
含辞把眼里剩余的泪水生生咽回去,竭力收起自己的哀怨,眸光盈盈望向老夫人道:“母亲原先知道哪些,这次回府又听说了哪些呢,儿媳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我若是信他们那些话,就不会到你院里来看你了。”老夫人目光如炬,一时分不清是责备还是宽慰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