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缘
备走出殿门,慧极的声音忽然再次响起。
“汝但任心自在,莫作观行,亦莫澄心,不作诸善,不作诸恶,触目遇缘,总是佛之妙用。”他轻叹一口气,转身看向无尽:“路安的海与舟岛不同,施主刚来不久,不如去海边随意转转。”
后院中的菩提古树沙沙作响,慧极徐行至一处窗框前,点燃了窗台下立着的一盏枯尽油灯。
攒动的火苗透过玻璃,将仅方寸的房间照亮,里面一位跏趺而坐的僧人缓缓睁开双眼,面颊上骇人的伤疤蜿蜒狰狞。
荣当站起身走到了窗前,隔着厚重的玻璃,他也能感到火光燃烧的余温,他伸手轻触,为了这一刻,他已等待了二十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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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也独自坐在无人的浅滩,生涩海风扑面而来,层浪拍打着礁石,海面阴郁,没有月光,但她知道月亮就在头顶上,千年万年,不被时间衡量。
不远处的另一片海滩燃起了烟火,她侧目看去,一对新人正在拍摄婚纱照,新娘手里举着烟花沿着海滩小跑,纯白的头纱垂到浪花下,她肆意地笑着,新郎跟在身后默默守着她。
她眼神回转,想起之遥也曾这样在海边奔跑,那时的她明艳动人,像新郎手中那一捧鲜活的玫瑰,而她短暂的人生,也正如这被折断的玫瑰一般,永远停留在了最初绽放的堤岸。
一股浪头打来,如也右手腕上的红珊瑚手串毫无征兆地断了,她慌乱站起身,试图追赶那股浪流。
沾了水的红色圆珠不停从她掌中溜走,她越追越远,直到终于攥住了最后一颗,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返身,撞上礁石的海浪便朝她的身后猛烈反扑,双脚失重,呼吸被淹没在海中。
她忘记了挣扎,或者放弃了挣扎,身体沉重地下坠,衣服上沾染的白漆随着海水向上蔓延,拖出了一条长长的白线,深海中,她宛如一只提线木偶。
意识在剥离躯体,她攥紧的双手也渐感无力,珊瑚珠再次从她指缝中溜走,平静的海面忽然泛起了涟漪,一股暗流朝她涌来,她睁开酸涩的双眼,想看清死神的面貌。
暗流渐近,不规则的光晕中她还是认出了无尽的脸。
她唇角挂起凄苦的浅笑,无尽,怎么又是你呀。
红色珊瑚珠从如也手中散落,划过无尽哀悯的眼眸,他落下的眼泪被海水稀释,游向如也的途中,他蓦地回忆起那个曾给予他灰暗人生片刻辉光的人。
无尽第一次见到孟不晚时他刚搬进后山不久,那时他刚上完第一堂中文课,小院的院门还没有挂上铜锁,他时常坐在湖边专心地临摹字帖,渴望读懂藏经阁中的汉字经书。
一个寻常的午后,湖边的院门被推开了一个小缝,他头也没抬,以为是送饭的曲熠,头顶却忽然传来温柔的女声。
他抬眼望去,一位与阿亲年纪相仿的漂亮女子正站在他面前,他放下笔盯着她说话的唇型,片刻,女子才反应过来换了舟岛语。
“你好呀,我是新来的中文老师,本来和戒严师父约好了明天来上课,但我记错了时间,现在好像又迷路了。”她顿了会儿,又笑着说:“戒严师父就是你们现在的师尊。”
他皱着眉语气有些焦急:“那南慈岸老先生呢?他不在行舟殿了吗?”
孟不晚蹲下身握住了男孩儿稚嫩的双手,“老先生有些事下山了,以后我来教你好不好?”她目光落到旁边的字帖上,“这是老先生给你的吗?你写得真好。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他低垂着眼,仍感到失落:“末尼。”
孟不晚拍拍他的头笑着说:“我叫孟不晚,以后你可以叫我孟老师。”
末尼点点头,合掌向她躬身行礼:“孟老师。”
孟不晚拉过他在身侧的石墩上坐下,她翻着那本字帖耐心地教末尼认字。自此,她便时常来到后山,有时早,有时晚,但他们每天都能看到同一个落日。
行楷的字帖上,末尼临摹的最后一个汉字是“爱”,孟不晚用手点着教他读音,末尼天真地看向她:“孟老师,爱那么伟大,为什么它的发音却像是叹了口气?”
孟不晚合上书册笑着问:“你怎么知道爱很伟大?”
末尼说:“我的阿父是北边部族的族长,他每天都要带领许多族人去打猎,有一年冬天他们在门口收拾行装,阿亲去马棚牵马的时候身后忽然蹿出一只野熊,阿父立刻跑去将她扑倒,熊爪把他的背挖出了三道血坑,他流了好多血,把床下垫的干草都浸透了。”
他伸手抹了抹眼泪,“我问阿父痛不痛,他却告诉我他很爱很爱阿亲,孟老师,我的阿父可以为爱付出生命,难道爱不伟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