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乱
在下一瞬,他手中拨动的念珠“得”地一响,冷着脸对纪馥郁说:“滚!”
纪馥郁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耳畔满是哄笑声,又是疑惑又是不安,小声嘀咕道:“怎么会这样!”
“启禀大人,她是秦公公手底下漏进来的人。”很快就有小黄门上来解释,顺手架住纪馥郁的胳膊,将她扭送出去。
大家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觑,个个心有余悸,这个采选使喜怒无常,无法琢磨,幸好自己没有冒头与他搭话。
白柳叶余怒未消,对云雀使了个眼色。
云雀个头有些矮,清了清嗓子,踮起脚来对众秀女说:“席间与采选使应答者皆落选,食毕萝卜与麦饭,且无余粒者合格。入选者验明正身后,明日辰时赴京再选。”
这无疑是宣告金陵应天府选秀已毕。
“为什么?”施佳兰满脸不可置信,高声质问起来,“为什么回答采选使的问话就会落选?”
聂慧敏与身旁的张穗穗对视一眼,双双向白柳叶行礼,异口同声地问:“还请采选使不吝赐教。”
白柳叶冷笑:“尔等连‘食不言,寝不语’都忘了,还要我教什么。”
“大人,这不公平!”施佳兰满心不甘,振振有词地说:“大人问话,小女岂能不答?而况我答话时,口中没有饭粒,并非不敬。”
“你嘴里没有饭粒,可有花椒。高祖皇帝举事时,曾受过寺僧庇佑护持。高祖应天受命后,为酬三宝,依旧每月持六日斋,斋日宫中上下皆不食荤腥禽蛋。花椒、辣椒等物虽不在五辛之列,但为纯阳之物,味辛且麻,生啖增嗔,令人气机暴躁,正如你此刻的模样。”白柳叶说到这里,目光徐徐扫过众人:“你们有谁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七月二十三,六斋日之一。按宫中规矩,既不能吃蛋,也不宜吃花椒。落选的秀女们一个个都显得垂头丧气,神情怨艾。
而采选使的话,真真是把“气机暴躁”四个字烙在了施佳兰脸上,正因吃了一碟花椒,此时她脸上汗珠直淌,嘴唇红肿向外翻起,忍不住吸溜口水已缓解辣意。鸦雀无闻之地,自己抽吸的微响竟这样刺耳!
身旁的人纷纷侧目而视,更让施佳兰风度尽失,臊得面皮红涨,脖颈筋粗。
秀女们大多是小官之女或平民闺女,对于宫中规矩,本就知之甚少。此时才深刻意识到,想吃宫中的金莼玉粒十分不易,稍有不慎就会行差踏错,可见泼天富贵不是谁都有能耐接得到的。
白柳叶垂眸扫过案上森列的一碗碗麦饭,大多数人一口没动,也有尝过几筷子就放下了,全部吃完的空碗不过百余数。
他冷峻的眼眸里,满是痛惜和隐怒的微光,“你们汲汲于富贵浮誉,以礼仪自饰,却只拘泥小节。你们口爽膏粱,轻弃米粟,可知这案前的一碗饭,是饥民阖家之盼,饿殍生前所求。”
一席话,让所有没吃饭的秀女汗颜,收敛起原先的怨怼与不平,个个屏气慑息,不敢妄动。
阿蝉屈指一算,白柳叶生于胡虏僭统中原之时,年少时又经数年荣王叛乱。那时候九州辐裂,战火连天,生民多艰,想必他也曾备受惊恐、饥寒、伤痛的折磨。
作为一个被严苛训练的细作,她也不乏饥寒、鞭笞、屈辱的遭遇,一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阿蝉的心也微微发抖起来。只有历经过苦难,朝不虑夕的人才会珍惜一碗粗粝的麦饭,把它当做是此后余生最大的慰藉。
云雀一招手,一群小黄门推来两架大板车,每辆车上放着两个五尺高三尺阔的大木桶。他们将未动用的麦饭、萝卜、鹌鹑蛋及花椒粉分别装入木桶中,送到城中养济堂、仁爱局等地。
而未吃完的剩饭仍旧摆在原处,一声尖利的呼喊,犹如破锣砸地,震得人跳脚捂耳。
阮仁清抱头瑟缩,尖叫躲闪,淑女形象毁之殆尽。
“狗!有狗……”
一阵革靴飒沓声渐行渐近,整齐划一,铿锵有力。
三十六名缉事校尉,牵犬而来,俱是靴袴鲜明,神情冷肃的青年男子。那些黑狗无一不是皮毛光亮,锋牙利齿的韩卢犬,个个目光炯炯,直视前方。
见此情形,秀女的队伍涌动,如裂帛一般左右分断,裁出一条大道来。
白柳叶蹲身,伸手抚过一只韩卢的背,“委屈你们了,今儿得吃斋了。”
随即一扬手,把手中的念珠高高抛出,断了线的珠子,便如雨点冰雹打下来,跌进碗盘,又被那些共飨麦饭的狗儿们轻易卷入腹中。
虽然不是人狗同案而食,但一想到自己碰过的饭碗被狗吃过,谁心里都会有些膈应。此举伤害性不高,侮辱性极强,众位秀女也是敢怨不敢言。
待案上所有食物被狗儿们消耗殆尽的时候,那些狗竟然一人衔一只碗,四散奔跑,追逐秀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