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
当我真正直面殷寿时,才明白最强大的蛊惑者是何模样。
我们站成整齐的方队,他迎着马场的猎猎秋风顺着楼梯走下高台。上一次我对他怀有无限好奇却没能窥见其身姿,这次避无可避面对他时才发觉他竟如此高大,一人的身形足以遮天蔽日。
强大、威严,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不同于姬发他们的激动紧张,他走到我面前时我忍不住腿软,那种浑然天成的威压让我排斥,而且他身上有太浓烈的血腥味。
我垂下头假装战战兢兢,他走到我面前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我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也随他的这一眼落在我身上。他甚至不需要说话,就引人效仿追随。
天生的将领。
却不是适合的王。
紧接着,他开口,嗓音雄浑,像战场上厚重的号角声:“孩子们,你们被父亲送到朝歌,但你们不是被抛弃的孩子!或许你们的父亲认为只有你才能经受离家的苦难,你们是被选中的孩子!你们是那个更强大的孩子!”
他这话一出,场上先是一阵默契的沉默,然后爆发出一阵小声的讨论,更有甚者还低头抽泣了起来。
他很会拿捏人心。
在这群幼鸟对家乡、对亲人的思念逐渐转变为对为何是自己被送此地的思考时,趁机利用他们的自我怀疑心理,借“父亲”这一角色进行突破。
一番话看似在为他们的父亲开脱,实则话里话外表明一个信息——你们被父亲抛弃了,所以他选择你们而非你们的兄弟来承受离家的苦,他不爱你。
很好的算盘。埋下怀疑的种子后,我猜他过不了多久就会让这些孩子认他做父,他让幼鸟倦怠,然后以他为归巢。
挑拨离间的混蛋。我心底咒骂他,曾经君王的威武形象在我心里碎成了渣。
不过他这一宣言在人群中反响热烈,我余光瞥见一些孩子目光如炬,心中不免担忧,于是小幅度侧头去看苏全孝的反应。他很敏感,即使我曾暗示过他,我也怕他内心的微小不平被这话点燃。
幸好,他眼睛里没有太多神伤,连崇拜也比上午要少。
而他身边的崇应彪脸上的愤恨却无可掩藏,我明显感受到他怒火中烧,或许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悲凉。
我该怎么帮他?或许能稍稍减轻他对殷寿的孺慕,可那有什么用呢?他的恨意在被煽动之前便初见端倪,在爱里长大的孩子对万物不会如此刻薄尖锐。
看看姬发他们就知道了,天真无邪、明朗温暖。
我有时不理解崇应彪的找茬,为什么要针对姬发?我猜测这种不屑或许是某种隐秘的期盼和嫉妒。
列阵结束后,我走到崇应彪面前,他低头坐着,神色不明。
崇应彪察觉到有人站在面前,心中不悦,抬头看去。
“……是你啊,干嘛?”
我顺势坐在他身边,侧头看他,他依旧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二王子的话你听进去了吗?在想什么?”我直奔主题。
他沉默了一阵:“他人挺好的,不过不是所有父亲都像他说的那样,被抛弃了就是被抛弃了”,他转头看我:“你不会当真了吧?真觉得你父亲让你来是因为认可你?呵,你看起来可没这么单纯天真。”
我当然没当真,不过他倒是挺天真的。
殷寿是个帮他父亲说话的好人?开玩笑的吧。平常骂人挺机灵的,关键时候怎么这么傻。
我正斟酌着准备开口,突然被一道惊喜的声音打断:“徵野在这儿!”紧接着是一句:“父亲,找到他了!”
循声望去,赫然是姬发和殷郊兴奋的模样。我应该对他们笑的,如果忽略两人身后的殷寿的话。
什么意思?殷寿要找我?
这个问题并没有困扰我太久,因为殷郊藏不住话。
“父亲,这就是上次看完卜骨后睡了十天的那个徵野!我可没骗你,不信你问他!”
殷寿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我有一瞬间喘不上气。我无法形容那样的目光,用打量来描述并不合适,说是审视也不尽然。我只觉得冷汗涔涔,心头发凉。
殷寿之前听儿子提起过这孩子,说他温和安静,心智成熟,如今看来,倒不准确。
这个孩子见到他没有仰慕没有崇拜,只抬起一双无波无澜的眼与他对视,细微的惧意被掩藏在双眼深处,一晃而过。
历经磨难的、早熟的野兽。
只这一眼,殷寿便知道这孩子是他的同类,心底的野心被藏得太深太好。
比起卜骨的内容,他现在倒对这孩子兴趣更大。毕竟没有强者不渴望驯服一头野兽作为自己最锋利的剑。
“听殷郊说,你在卜骨上看到了战争?”他的声音放缓,听起来很平和。
原来是为此而来。
不过如此啊,商纣王。王者需要具备的第一点,可该是命不由天的霸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