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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杨野就看见祂突然顿住,就像是瞬息之间被汹涌而来的潮水淹没,整个身体僵在原地很久没有动。片刻之后,紧绷的肌肉慢慢松懈下来,针尖般的竖瞳也缓缓变成了圆形。
祂低头盯着怀里抽噎的江女士,眼睛里逐渐有了不属于这具躯体的情绪,暗流般无声涌动。
杨野看见祂一直抿直的唇线动了动,似乎是张嘴说了句什么,但是声音还未成形就被掐散在了喉咙里。
但杨野依然通过唇形辨别出了那两个字。
祂在说,妈妈。
…… ……
恢复神智后的第一感觉是什么?
饿。极度饥饿。好像有酸液在胃里翻滚,一抽一抽,腐蚀般的疼痛。
脑子里很混乱,在一瞬间涌入了很多东西,信息量太过爆炸,以至于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处于这种杂乱无序的状态。
每一分每一秒,她都被迫从外界不断接收陌生信息,仿佛是躲在阴暗角落里悄声无息的捕食者,只靠张大的蛛网来捕获不幸落入陷阱的猎物,最微弱的挣扎和震动都被分毫不差地传到她的感官里。那些普通人感觉不到的波动,旋然落地的灰尘,自然的呼吸,掠过耳旁的风,都是蛛网的一部分,甚至……
宴清侧了侧头,目光缓缓落在江女士背对自己的,裸露在外的脖颈上。
她听见了潮起潮落,奔流不息的磅礴。炽热的,富有生命力的,鲜活的搏动……
她听见自己吞咽的声音,即便里面什么也没有。有火在炙烤,灼烧。干裂的大地,枯竭的河床需要源源不断的滋补,否则只会日复一日地遭受折磨。饿……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干涸了,每个细胞都在喋喋不休,嚎哭,尖叫……世界都变得模糊,只有这种灼热感尤为清晰——烧起来了……无法忍受……喉咙在冒烟……有火,火在烤着她——
“……宴姐姐?”
宴清一顿,涣散的目光瞬间聚拢,瞳孔微微一缩。
她转过头,对上杨野有些畏惧的双眼。
她的手拿着一瓶未开封的纯净水,还有半袋速食面包。
“你应该饿了吧?”杨野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声音微微发抖,“……我、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了,可能路上都不会停车……这些就先垫垫肚子,等到地方了我们再想办法……”
她下意识放轻了说话声音,生怕惊醒了什么。
恐惧的气味,从稚嫩的皮肤中肆意挥发。
水,面包。僵硬的肢体,游移的眼神,绷紧的下颔线,急促的呼吸……她知道点什么。只是知道的不够多。
宴清垂下眼。杨野顿时松了口气。
她没有拒绝,伸出手接过。目光在自己露出的手臂上顿了顿,什么也没说,轻而易举地拧开瓶盖,让清凉的水润过喉咙,仿佛还能听到滋的火灭的声音。
她沉默地吃完所有食物,既没有说饱也没有喊饿。杨野就在一边看着,时不时暗自用力摁住妞妞跃跃欲动的后背。
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让她似乎已经开始习惯面对这些始料未及的意外了,她接受这种事的速度比自己预料的快很多。
好事是,宴姐姐没有变成她想象中任何一种难以应付的怪物,所以不用在她们之间做出任何抉择。而且虽然和以前的模样有些差距,但至少在接受范围以内,没有多出来也没少什么东西,稍微掩饰一下,只要不仔细看大部分人应该都瞧不出异常。
坏事是,她太安静了。没有挣扎,没有痛哭,没有面对事实后的歇斯底里。回过神之后,在偶然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她只是微微愣了愣,随即沉默地接受现状。这反而让杨野的不安感更深了。
从宴姐姐认出江阿姨后,她就放开了手,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面对亲妈妈的喜极而泣,她的眼里不是没有情绪的,只是那种感情很快一闪而过,重归静寂。她任由江阿姨拉住自己的手表达安慰思念,显得很温顺,温顺到了近乎隐忍的地步。
可是这真的是好事吗?
杨野几次三番想要暗地里拉着江阿姨稍微远离些宴清,可沉浸在重逢喜跃中的母亲根本察觉不到其间的暗流涌动,她抱着宴清不停嘘寒问暖,又哭又笑。杨野只能默默站在和宴清相对的另一个角落里,既不敢打断,也不敢靠近。
——不只是在宴清受攻击时表露出来的那种杀伤力……也因为对方偶然之间被她捕捉到的,落在江阿姨身上的那种眼神……她太熟悉了。太像了,是午夜梦回都会被尖叫吓醒的,无法摆脱的恐惧。
杨野隐隐认知到了一个事实:也许面前这个从宴清身体里爬出来的,有着她相似面容和部分情感的“人”,已经不再是那个总笑眯眯的,会带着江宁陪妞妞主动玩耍的那个大姐姐了。她变了,被什么东西由内而外地改变。像是隐藏在厚厚腐殖质下与阴影融为一体的恒温生物,饥饿,安静,耐心,悄声无息,捕食者的特性……她和妞妞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