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 三

茹争流等她哭得差不多，情绪过去了，才问：“你那个男朋友什么情况？爸也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为什么打他？”

提到那个男的，申自由的脾气就上来了：“这事儿也不能说谁对谁错，他俩之间有代沟！”

“啥代沟？你别给我扯这些虚头巴脑的，他干什么的？”

申自由微微扬起下巴：“拍电影儿的。”

茹争流自己就是拍电影的，认识的人一多半也都是拍电影的，对电影导演这个职业并没有什么滤镜，甚至因为过于了解，反而对拍电影的在情感方面有一些偏见，一听这话就微微皱起眉头：“拍什么电影的？”

申自由眼睛闪闪放光：“他拍的是真正的电影，”说着用“那种”眼神看了看茹争流，又略带自豪地说“他拍文艺片儿”。

这一眼直接瞅进了茹争流内心深处，她心里微微刺了一下：电影毕竟是门艺术，从某方面来说，文艺片确实是更纯粹的电影。但是同时呢，作为资深业内人士，她又深知文艺片导演是个多么朝不保夕的职业，不禁对自己妹妹的爱情更加担心，不由自主也用“那种”眼神儿看了申自由一眼。

问：“他拍过什么？”

受过训练的申自由一眼就看出了姐姐脸上一闪而逝的不悦，并视之为傲慢，心里压着的那点火腾一下又窜起来了，便没好气地说：“都没上过线，说了你也没看过。”

阅片量被质疑，茹争流不高兴：“你怎么知道我没看过？”

申自由往椅背上一靠，抱起双臂：“你那么忙，哪有工夫看那些东西。上不了线的地下电影成千上万，恐怕你连电影节上展映的都看不完。”

谈话陷入了新的僵局。

茹争流想了想，觉得还是要抓住重点：“你马上要毕业了，怎么打算的呢？”

申自由依旧抱着胳膊：“不是说过了嘛，我不会回宁市去的，也不会进你公司。”

“你分配到了哪儿？”

“反正我也不会去，管他分配到了哪。”

又是长久的沉默。

茹争流觉得这种对话方式完全解决不了问题，便首先放下对抗，放缓了语速跟她说：“首先，我认可你是一个成年人，我们俩现在的对话是两个成年人之间的对话，你是不是认同这一点？然后我们是家人，在一起生活了将近二十年。我这次来，爸妈还专门跟我说，他们老了，不了解年轻人的想法，希望我能跟你好好聊一聊。

工作上你当然可以有自己的选择，无论怎么选择，我都尊重你。但是有一点我希望你知道，我们家的家人之间并不是那种形同陌路的关系。虽然一个人成长一定会以某种方式告别原生家庭，但你也可以温和一点，讲究一点方式方法。

我在刚成年的时候，为了拿到更多的家庭话语权做出过很多努力。一开始爸妈也都很担心我，但我有了更多工作上的成绩之后，他们逐渐相信我的能力，慢慢就不再为我担心了。现在轮到了你，你本来就比我聪明，我觉得你能做得比我更好。”

申自由听了这话，低着头抠了一会儿手，慢慢说：“我现在已经在拍电影了，就是我男朋友的剧组。”

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我们想做一点儿真正有价值、有艺术性的东西，不是那种商业片。”

茹争流点头，表示理解。

申自由受到了鼓舞：“他是个很有才华的人，想法很独特。姐，你也是导演，我相信你只要和他聊一聊，就能发现他的独特之处。”

茹争流在心里吐槽：是挺独特的，第一次见女朋友爸爸竟然能打起来。“老爷子说，他和你吵架，那个男的就在旁边看热闹，看得还挺高兴。”

申自由不服气：“他就是非常善于发掘生活细节中所隐藏的深层关系。姐，不是我歧视你拍那种商业片，从艺术性来说，商业片并不能帮助人更深地认识这个世界，在我这里价值不大。”

茹争流觉得这句话里能吐槽的地方太多，但她怕自己说了申自由不爱听地把这场谈话搞砸，想了想，不如让她多表达一些，看看小姑娘到底在想什么：“我刚看了你排练，很喜欢你的莫莉，超出我预期很多。在我眼里你已经是一个有自己风格的演员了，肯定有自己的艺术追求。那你觉得什么样的电影才有价值？”

申自由仰起头想了想，兴致勃勃说：“我是学表演的，对导演这块了解不多。我觉得表演本身实际上呈现的是一种人物关系：自己和自己的、自己和别人的、自己和这个世界的。我们身边的现实世界被一些秩序所统治，不仅仅是那些法律规则之类，还包括道德情感各方面的秩序。这些东西虽然维持了我们社会的发展，但实际上，在更深层面上，也让我们之间的关系更表面化。

我表达的可能不是很清楚：比如说我们是姐妹，在传统道德上，我们相亲相爱互相帮助，但实际上我们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比如小时候我会妒忌你拥有那么多的自由，长大了我还会妒忌你有那么多社会话语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