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信
到底是商海沉浮四十载,一双慧眼看尽人世枯荣,顾含章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就是直刺人心的利剑。
顾翊没料到父亲会与自己谈论这样的话题,心里戒备的全是那些门第、身份、规矩的大道理,反驳的策略已经做得滴水不漏,却不期然被那爱之一字给钻了空子。
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顾含章再追问:“是你没说过,还是她没说过?”
这问题,是连顾翊自己都从未考虑过的。
默了片刻,顾翊眸色深沉,嗓音更沉:“不是什么都需要说出口的。”
顾含章盯着他看了两秒,转身去推开书房的窗户。午后晴空明亮如水,庭院里豢养的鸽群在空中划出白色拖尾,初夏熏风鱼贯而入,稍稍缓解屋中的沉闷。
顾含章面向窗外大片的清澈天光,留一个笼在盛光里的背影,缓缓启声:“刚才你母亲也说了,做顾氏继承人的妻子是带着责任的。你应该知道,段小姐不是顾氏主母的最佳人选。就此一点,我们还可以姑且放下不谈,若你们之间连是否相爱都不确定,我认为这是欠妥的。”
书房廊檐下的园林庭院里,种了一面天鹅古董白月季,这是从德国引进的珍贵品种,漂亮娇气,不易成活。顾含章的目光垂落在花瓣上,凝视这一片被禁锢在庄园里的美丽。
“顾家可以不求一个完美的主母,但你不能跟一个心意未定的人共度一生。”顾含章回过脸,面容依然平静,声线淡得从容。
顾含章不在客厅里问这些,不是想私底下狠狠教训自己的儿子,而是为他留有一点余地。
顾翊本来做好了与父亲大吵一架的心理准备,却被他问住了。
顾氏集团两代主事,父子之间于许多事早有默契。顾含章没有明说是谁“心意未定”,既是意指段棠梨,也是意指顾翊。
两个人既然未曾言爱,顾翊如此火急火燎要结婚,可见段棠梨必然是心意未定的。只此一点,已经足够顾家的家长顾虑重重。
至于顾翊呢,是不曾说爱,是不想说爱,还是说了也无动于衷无济于事?彼此之间尚有这么多重未定之事,他便急于要把她引入这高门深宅中,圈作庭前花花世界里的一株吗?
顾含章的话远没有顾翊预想中的尖锐,却是三言两语,杯酒释兵权。
顾含章不再多问,只是沉声说:“婚讯尚未公开,还有回旋余地,你再好好想想。”
话不多,字字扪心。
*
顾家宅邸楼上,段棠梨还一个人坐在顾翊房间等他,这杯茶水似乎特别难接,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他的踪影。
一双纤腿坐得都有些乏了,她站起来走动走动,眼神随之在房间各处浮游。
她是第一次进顾翊在家宅里的房间,却意外的不感到陌生。虽说是他自童年起到成年之前住的房间,这里仍是以书柜为主,少见到玩具,繁花盛苑书房的布局像是这里的翻版。
一目十行浏览过去,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克努特·维克塞尔的《利息与价格》……
正如顾烟燃先前所说,顾家家教严谨,从这房间布局就可见一斑。
藏书看起来倒是都挺正经的,怎么培养出这么恶趣味的一个人?
就在段棠梨要对这满架子书丧失兴趣之际,眼角余光忽地瞟到一折玫瑰色信封,在整面黑色调为主的严肃著作中格格不入。
本来无意去打探他的隐私,但是一想到刚刚那个假公济私的吻,她就觉着自己也该扯平回来。
段棠梨从书架上取下信封,发现纸张手感细腻,细看有精致的暗纹纹理。这么漂亮的一折信封,若不是放少年时代的情书,就太煞风景了吧。
信封没有密封,她纤白手指轻轻打开,里面只有单薄的一张白纸。
展开纸张,段棠梨指节轻颤起来,竟然是两人的婚姻协议。同样一份协议,她是拿四平八稳的深色防水文件袋装好的,而他却用了这样一折设计考究的漂亮信封留存。
脆弱又浪漫,说不清是不是像极了他们的协议婚姻本身。
顾翊把少年时代的照片放到繁花盛苑这样的临时住所里,却将一纸注定要失效的协议收藏到家宅书柜深处。这样的倒错,令她费解。
除非,他就没有想过要解除彼此现在的关系。
协议当中一道浅浅的折痕,似分割出协议两方截然不同的心态。
“顾太太,这是在对我好奇吗?”当她出神之际,门口传来声音,带着浅浅笑意。
那个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男人,正斜倚在门边,一双黑眸似笑非笑地试探她的反应。
段棠梨心跳快了一拍。好奇,是彼此关系里最多余的东西,甚至于危险,甚至于禁忌。
刚才一同见家长时,顾翊一身黑色西装穿得端正体面,饱满喉结下系紧了深灰细方格领带,带着刻意的正式意味。现在站在她面前,西装外套已经转移到他手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