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孙情深
还有十天,王加根就要从孝天县师范学校毕业了。
这段日子,所有的毕业班都处于混乱之中,陷入“无政府状态”。毕业考试过后,教师们都不怎么上课了,多半让学生自习。偶尔来到教室,也是东拉西扯,天南海北地“扯野棉花”。学生们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躲在宿舍里睡大觉也没人管。
突然意识到在校的日子屈指可数,大家心里真不是滋味。无论平时对学校有什么意见,不管同学之间产生过什么矛盾,留恋和依依不舍之情都油然而生。从此之后,天各一方,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想到这一点,心理脆弱的同学甚至流下了眼泪,感觉生离死别一样。大家捧着精致的塑料封面笔记本,找老师和同学们留言。再就是照相。集体合影,相好的师生及同学合影,单个留影——让花园镇来的几个摄影师忙得脚不沾地。
趁着这段混乱的日子,王加根回了一趟王李村。主要是告诉家人,他准备去河北他妈那儿过暑假。
听了儿子的暑期安排,王厚义半天没吭声,明显有点儿不高兴。
“你就不能去潜江玩几天?”他嘟哝着反问,“你就不能去看看你爹爹婆婆、大伯大妈、三叔三姨、四叔四姨和堂弟妹们?不懂事的东西!江汉农场的那些人,才是你真正的亲人。”
从血缘关系来讲,王加根与“江汉农场的那些人”的确比较近。遗憾的是,他对那些人没有感情,难得亲热起来。这也难怪,他基本上没有与那些人在一起生活过,来往的次数也极其有限。
他第一次去江汉农场,似乎是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
当父亲提出带他去江汉农场过年时,加根并不是很乐意。王厚义就哄他说,江汉农场要多热闹就有多热闹,街上跑着好多小包车;楼房有几十层高,仰面朝上望,帽子掉了都看不到楼顶。
出于好奇,他跟着父亲去了。
到那儿一看,才知道父亲是骗人的。那里的爷爷奶奶和四叔厚德一家子住在江汉农场一分场,其实也就是农村,只不过房子是公家的,比较整齐而已。大伯厚仁一家子住在农场办的砖瓦厂,当地人称之为窑厂,与一分场差不多。只有三叔厚道一家子住在农场总场。不过,总场也就相当于公社所在地。虽然党政机关和部门齐全,但最热闹的地方,只有卖蔬菜的集贸市场。几条尘土飞扬的街道上,行人稀稀拉拉,两旁是清一色的砖瓦房,连二层楼房都看不到。
被父亲骗过一次之后,加根再也不愿意去江汉农场了。因为那里不好玩——连白沙铺都不如。几家之间的关系也不好,经常扯皮闹矛盾,没什么意思。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加根离不开奶奶。他不愿意让孤苦伶仃的奶奶一个人呆在王李村。
父母离婚时,加根一岁半,是奶奶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大的。虽说,家里挣工分的是王厚义,柴米油盐都是父亲弄回来的,但是,把生米煮成熟饭,把自留地里的蔬菜扯回来做成美味佳肴,则靠奶奶那双灵巧的手啊!
从记事时起,王加根就不喜欢父亲,对王厚义没什么感情,既恨又怕。他们父子之间交流很少,不怎么讲话。白天,加根总是围着奶奶转,一刻也不肯离开;晚上,他固执地要和奶奶睡觉。
这种习惯一直维持到他小学毕业。
王厚义为此苦恼万分,想方设法讨好儿子。进山砍柴时,把摘到的野山楂、野板栗塞给加根,把不知从哪儿弄到的钢珠子、玻璃球送给加根,示范着教他弹珠子。有时,厚义半规劝、半强迫地把儿子弄到自己的卧房,但加根不是嫌他脚臭,就是嫌他打呼噜,或者以作业没写完为借口,不肯上床睡觉。好不容易被弄上床了,加根一会儿要解手,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说肚子饿了,一会儿叫身上痒,一会儿说有事要告诉奶奶,折腾得厚义把煤油灯点了又吹、吹了又点。最后,厚义实在是没有耐心了,就骂一句“小狗日的”,让他去奶奶的房间。
一旦躺在奶奶的怀抱里,加根就觉得特别安全。摸着奶奶身上松软的皮肤,听着奶奶均匀的鼻息和单调的儿歌,加根能够很安静地进入梦乡。
为了素珍和厚义破镜重圆,奶奶作了十几年不懈的努力。在王李村与白沙铺那六十多里的田间小路上,不知留下了老人家的多少脚印,洒下了老人家的多少汗水和泪水。有时孤身一人,有时还背着孙子加根,牵着孙女加枝。在厚义与素珍一次次你死我活的扭打中,奶奶总是双拳捣胸、呼天抢地,颠着缠过的小脚左拉右扯,不知无辜地挨过多少拳脚。
夜深人静,加根经常听到奶奶长吁短叹。那颤抖的、拖着长音的叹息声,时常萦绕在他耳畔。听来是多么悲苦,多么凄凉,多么辛酸,多么无奈啊!老人家有时还会情不自禁地哭泣。说她有一次去白沙铺,走在路上被一条老黄牛顶进了水塘。人落水后,就往水塘中央漂。她大声呼喊着“救命”,喊一声喝一口水,喊一声喝一口水,最后是别人用竹篙把她拉上岸的。
“怎么不让我淹死啊!淹死了就一了百了啊!”
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