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访
我已经不再年轻了。有一天,家里都打扫完了,女儿在学校里还没有回来。阎王爷突然来了,他没有按门铃,我把他迎进屋里,他倚着电视机柜,脸上一副笑眯眯的样子。我以为他是来家访的老师,还叫他把鞋子脱下来换拖鞋,他摆摆手说:“不了,不了。”
直到水果端出来,我看见他没有一点想吃的意思,才明白过来。他说:“给我一杯牛奶好了。”我低下头去看了看他的脚,他并腿在沙发上坐着,脚底下没有影子。我说:“屋里太黑了,我去把灯再按亮几个。”我正要起身,他突然按住我的手腕:“其实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吧。”
他,他还能是谁呢?我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涌了出来。
我的女儿没有父亲。她有一半是我从精子银行买来的。当时下单的时候,条目上写着“18岁以后可以探望”。她今年要高考了。
这个好心人,同情地望着我。我任由眼泪从脸上滑落,不想让他看出我的心情,故意用平静的语调说:“孩子知道了吗?”他坐在我旁边,沉默了一会儿,说:“孩子,她自己会发现的。”
作为一个单身母亲,从女儿记事起,我就告诉了她一切。她是个不好搞的孩子,每次在幼儿园里小朋友说她没有爸爸,她都会放声尖叫。老师经常给我打电话,可即使我到了幼儿园,也跟老师们一样束手无策。
而现在,这个她应该叫“爸爸”的男人,正尴尬地坐在沙发上,向我讨要一杯牛奶。
我从喉咙底发出一声叹息,“别说她没见过你,连我见你也是第一次呢。当时你成年后的照片在网站上不公开,我总不可能指着一张跟她差不多大的小孩照片让她叫‘爸爸’吧?”
他看起来有些惊慌失措,吞吞吐吐道:“我,我有工作。要是让我的同事发现我在干这个,解释起来很麻烦的。而且我的单位很特殊,有很多同事思想很保守,要是让他们知道了,我的工作不好开展。”
听完这话,我又重新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看模样他混得不错,似乎还是个小领导。我皱起眉毛,问他:“可你当时不是在网上说你很荣幸能够参与新生命的孕育吗?怎么连这点觉悟也没有?”
当然说完这话我就后悔了。其实根本不怪他,当时的网站上写得清清楚楚,合同白纸黑字,也是经我过目了才签的。为了表示悔意,我主动提出要和他握手。毕竟自从他进门以来,我们还没怎么好好打过招呼呢。他似乎对这个提议有些意外,但还是把手交给我,潦草地握了一下。我只能说,他的手很凉。
他显然也察觉到了我们之间的尴尬气氛,挑起话题问我:“你女儿呢?她怎么样?在学校里成绩好吗?”我如实回答他:“在班里算是中上吧。理科好,语文英语一般。老师让她当数学课代表,她还不愿意当。对了,她羽毛球打得还不错。“
思考了一阵,他小心翼翼地说:“听起来你很为你的女儿骄傲。”我转过头去看了他一眼,心想他到底是我女儿的爸啊,别人都不知道,其实我内心一直很为我这个女儿自豪。虽然进入青春期以来,她变得越来越古怪,就像一团解不开的麻绳,我是永远无法理解她了,就像她无法完全理解我。
我看了一眼客厅里的挂钟,对他说:“还有二十四分钟她就要下课了。然后她步行回来,差不多十五分钟。你们还有一个小时零五分钟左右的时间可以聊天。”
这个可怜人,他看起来被我吓得不轻,他说:“不,不,我们不用见面的。这会把事情搞得很复杂。我……我不想让她看见我。”我注视着他,只用了三秒钟,我就说服了自己,心想,好吧,好吧。我确实做得不对。
他一定很害羞。此刻他缩在沙发的角落里,看起来非常腼腆。女儿不太像他。我清了清嗓子,说:“抱歉。你们俩确实最好不要见面。是我没有考虑妥当。”他似乎松了口气,开始问起我的工作,甚至还鼓起勇气,问我后来有没有结婚。我告诉他,工作虽然挣得不多但还过得去,主要是爸妈经常接济我们。自从女儿上高中以来,我就在学校旁边租了一个房子,工作也搬到了附近。
他一边听,一边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其实我有点害怕他的目光,因为这屋子是租的,家具都很老旧,面积也不大。他突然说:“我好想知道她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我问他要不要看女儿的照片,他摇了摇头说:“不,不,最好还是不要看的好。我怕我以后走在大街上,会把她的脸认出来。”听到这话,我也只好把照片收回抽屉里了。
他说:“这些年来你一个人,一定受了不少苦。”我回答他:“其实也还好了,没有你想象中那么艰难。我一个人,倒也省去了不少麻烦。”他说,他很高兴听见我这样说。
我们又讨论了一下当初后不后悔用精子银行。他笑了笑,说虽然当时他觉得这个决定很疯狂,但如今看到我生活得还不错,他觉得也挺有意义。我说我虽然后悔过,但结果证明,至今为止我生活得都很幸福。
直到墙上的钟要敲六点,他突然站起来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