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乍见之欢
实在幼稚,但是看着顾行之真的已经闭上了眼睛,也只得陪他演下去。
两人从渔翁那儿讨到几条鱼。在船上的炉子上架着。那一天顾行之是真的饿了,滋滋作响的鱼肉开始散发出焦香,顾行之挽起袖子就吃起来。惯以矜持端庄的陆宴舟,也跟着他吃得津津有味。
“怎么样,这新鲜的鱼,比那些精致的餐食有味道多了吧?”顾行之一边吃,一边狡黠地看着他。
那时候,心无旁骛的两个人,眼中除了映在对方眸子里的自己,不曾料到后来几度风急。
十年后故地重逢,看似什么都没变,依旧是这景、这人,但顾行之知道,一切注定是不一样了。
旧事总是格外惹人惆怅。两人在巨大、空旷的寂寥中,对坐半晌。
顾行之百无聊赖地将手心里的石子一颗一颗地扔进水中,末了,石子投尽,轻拂着手心残留的细沙。
夜色昏沉。陆宴舟踯躅地打破了沉默:“你是什么时候回到杭州的?”
顾行之调整了一下坐姿,以便倚得舒服些:“其实就在你于扬州遇袭之后,不出几日我也就回来了。”
“你既回来时日已久,为何不先来找我?”陆宴舟的眼底好似垂下一片阴影,虽是嗔怪,但语气仍然温和。
他总是这样,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温柔缱绻。
他总是知道如何投得顾行之的心意。
顾行之抿了一下嘴,幽幽地说道:“你在朝中也算位高权重,应当知道我虽流亡江湖十年,总归还是在册的钦犯之身。平日里尚且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出门行走必定要乔装打扮方可,若径直寻了你去,岂不是陷你于两难?”
他说的是实话。
自从十年前顾氏一门倾覆,他就注定失去了曾一度在坊间传为美谈的“杭城四雅”之一的顾公子的身份。这些年来隐姓埋名,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快忘了自己是谁,只深感身若浮萍,被世间风雨推着、攘着,既无来处,亦无归期。
那一场除夕前夜的大火,不只将顾府绵延的廊庑飞檐烧成残垣断壁,也如一场灼热的野火,烧光了他赖以滋长的水草丰茂的心原。
朝廷的一纸缉捕令一夜之间满城张贴,他粗陋的画像在坊巷间人尽皆知。
“顾氏涉嫌里通海寇,食朝廷俸禄,悖社稷之托。天子敕令,全族诛灭。旁支、家生奴永入贱籍!在朝朋党,过从必责。顾氏宗族,永不可入朝!”
一夕之间,由贵及贱不过瞬息。他不得不顾虑陆宴舟的声名。
不管陆宴舟目的为何,眼下自己是需要他的。
而在过去萍踪无依的十年里,从巍峨朝堂中吹出来的风,携裹着关于陆宴舟那些似是而非、真假难辨的流言,也像细碎的雨丝侵袭入耳。想必陆宴舟自己也并非全然不知。
求证这一切的真伪,亦是顾行之此番归来的目的之一,只是他不能言明。
陆宴舟试探着伸出手,握住顾行之露在袖子外面的半掌。两只曾经无比熟悉的手掌贴近时,那久违的干燥的温热,通过微微颤抖的指尖,迅速地传递周身。
顾行之的眼眶不知为何,陡然一热,幸得夜色低沉,陆宴舟看不清他眼底微微泛起的潮湿。
稍许,怯怯地抬起眼,却迎上了陆宴舟那如月色清辉一般洁净的脸,那对直视着他的瞳孔里,有繁星碎钻一样的光在幽微闪烁。是不是乌篷船外水面的清淡月光漫射而来,看不真切。
陆宴舟见得他并未躲闪,伸出另一只手掌,细细地摩挲过他的耳畔,拇指微颤着偕去他眼角那滴将坠未坠的泪珠。
眼前人温柔如斯,仿佛这十年的江湖杳迢,不知不觉间都被这一刻偿还,只是……
顾行之突然局促地侧过了脸。
长久分离,乍见之下未必不心生欢喜。但他无端地感到有些不自在。
十年前家门倾覆之时,为何他保持缄默?这十年间,他又可曾和自己一样,每每夜深人静之时遇着故人入梦来?在他如松如竹的姿容背后,究竟有多少连对自己都秘而不宣的隐秘?
他不确定。
陆宴舟的手停滞在了半空,然后讪讪地收了回来。
“抱歉,行之。许久未见,我不该如此唐突。这十年你都去了哪里,是不是一直颠沛流离?只恨我……”陆宴舟喃喃地说道,喉间不禁地有些哽咽。
“我还好。”顾行之迅速地收拾起方才的动容,“这些年我一直在苏州、扬州等地辗转,虽居无定所,习惯了也就未见得甚苦。”
知他是轻描淡写,陆宴舟亦未摊明,只是不由地深深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心中有诸多不解和疑虑,但你这次愿意前来与我故地相见,我便知道你还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停顿少许,又说:“虽然眼下你我还不能像以前一样如常往来,但若你有什么事,记得务必投信于我。”
顾行之的心绪已然平复,面色沉静地问:“你说的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