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昆山玉碎凤凰叫
文鹤说自家是“捣糨糊”的,除雪扉外人人忍笑,荀玉指着文鹤摇头,文鹤只作不见,还道:
“你不晓得,从前我的爷爷手艺好,从三大殿到乾清宫,哪处破了不是我爷爷拿纸糊着?”
寇湄不解,两脚悬空坐在椅子上,张大了眼睛还问:“那甚么大店,那样多的窟窿么?”
文鹤叹气,“那可不是,到处都是窟窿眼,燕京那样冷,一到冬天,呼呼往里灌北风。”
寇湄瞧瞧左右,又问:“你们也都是糊窗子的?糊窗子能赚恁多的钱来旧院见我姐姐?”
一句说罢在场几乎笑喷出来,李侍郎别了头直咳嗽,月娇不能出声,捂着肚子笑得说不出话,只文鹤同荀玉两个还绷着。
文鹤理理衣裳换个姿势,沉声慢慢道:“你知天下最大最合算的买卖是甚么?”
“盐茶?铜铁?丝绸?”
“非也。是装了一肚子书到京城去卖。”文鹤一本正经,“这买卖好就好在没有本钱,成了自然盆满钵满,便是卖不出,也赚个好名声。”
“那么卖给谁呢?”
“就是我同你说的那三大店啊,店主老爷专收这些人来使唤。”
“最有本事那一等人,将腹里的书翻出来垒成一叠,给他家垫柱子、充栋梁。”
“另一等人也将肚里东西显摆一番,老爷说,‘你可愿意替我收租子去呢?’,他们高声说愿意,老爷便放了那些人山南海北去收租。收上来,那些人自个儿偷袖个六成在怀里,再将余下四成恭恭敬敬跪着奉给老爷。”
“那这些收租的人是有钱的。”
“正是了。”文鹤笑道。
雪扉蹙了小小眉头,“可书垒成一叠,能稳当么?这房子岂能结实?”
“正是不能啊!歪歪斜斜、摇摇晃晃,为塞后头几本书,还得费力将前头塞的再抽出来。这一抽时啊,所有的房梁都跟着摇晃,屋顶的瓦片叮叮当当跌碎在地上。这才有了许多窟窿,要我爷爷糊裱啊。”
寇湄似懂非懂点一点头,席上几个大人听得渐渐去了笑容。
“那你爷爷的浆糊管用么?”
文鹤皱眉思索一阵,向寇湄道:“一时有用,一时却也无用,哪说得准?有用时老爷便夸;不好用时,那几个垒柱子的便骂,嫌爷爷的浆糊妨了他们的事,到处黏答答、满眼纸片子成何体统,我爷爷便被他们赶回家了。”
“那你爷爷真冤枉,分明是他们害房子破了洞么……”
“可他们说了,墙上应是砖石木窗,梁上应是琉璃瓦片,浆糊和纸片子不伦不类,有碍观瞻嘞。”
“……怎么这样!”寇湄翘唇,大蹙了眉头。
文鹤却笑道:“我告诉你,还有另一等人更有趣儿。他们上京啊,是卖命换牌坊的。”
“牌坊?怎么换?”寇湄张大了眼睛。
“这些人一到京城,便敞开肚皮拍着里头的书,然后高声指着老爷道:‘老爷立得不够直!’或是‘老爷怎的走路先迈了右脚!’挑这挑那,惹得老爷生了气,他们便挨一顿棍子死了。这时他家门口便会兀地立起老大一座牌坊,恁是气派。”
“人死了,牌坊还有甚么用?”寇湄听得当真。
“诶,人虽死了,名声好啊!从此谁见了这家子孙不得夸一句诤人之后,从此再去京里卖书时,便容易得多了。再若那人命好不曾打死,待到下一任老爷管事,立刻便可重用了。”
“老爷真凶……这些人胆子恁大……”寇湄边说,掩唇打一个呵欠,手背在目上揉一揉,却还瞧着文鹤意思他再讲。
文鹤慢慢沉了面孔:“……你晓得,老爷好时很好,凶起来却是极凶的。从前老爷家叔侄吵架……那些卖书的,一些帮着侄儿,一些助着叔叔。”
在座听得白了脸色,文鹤还道:“……后来……叔叔吵赢了,瞧侄儿从前身后那些做工的不听话,便将他们都挂在城墙上教众人瞧着。他们的后人,男的送去蛮荒之地做工,他们的女儿,便教伊世世代代守了这河畔……”
文鹤话音一顿,抬了眼皮眄向寇湄,
“教伊弹唱给众人听,永不得脱籍。”
寇湄却早困得倚在阿姊身上,睡眼朦胧。再看寇涘,双眸湿红,两行泪无声垂下,席上鸦雀无声。
一会儿,妈妈寇氏举帕吸一吸鼻子。
文鹤转身笑道:“三小姐乏了,妈妈先领下去歇着罢。”
寇氏回神,告了罪拉寇湄去了。人去后,席上半晌无言,荀玉勉强笑道:“恁小的年纪,你同她说这些扫兴的做甚么。”
文鹤兀自起身,负手行至窗前,窗外一棵歪脖子槐树秋风中淅飒作响。
“文当死谏、武当死战。”文鹤望着槐树歪斜,“你听她口里说的甚么。士大夫言不对行,自己尚不能全节,却将豪言挂在嘴边,哄得一班女流认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