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人,如今亦只剩它,陪在萧瑟的秋色中。
傅公公端着圣旨入门时,便见蜀夔一人立在房中央,穿着常服静静等候。
见她神闲气定,傅公公也并不惊讶,只将其余人留在屋外,面带憾色地入了房中。
“蜀大人既然洞察一切,为何不提前离开?”
蜀夔接了圣旨,也未细看,只是回身为他斟了杯茶。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等到今日,不过是望公公看在旧日情分,赠本官一个明白。”
在朝多年,二人虽私交不深,却也恍似故友。
接了茶,傅公公闭眼长叹一声:“孙太后薨逝前,嘱托陛下,定不能留当日之人。蜀大人是忠臣,亦是功臣,咋家昨日劝了半日,陛下仍旧……”
拢了拢衣袖,蜀夔面色平静,亦为自己斟了杯茶。
“多谢公公相帮。既如此,傅公公便做该做之事吧。”
傅公公摇头起身,自袖中取出三支长短不一的线香,在烛上点燃,插于香炉之中。
“三柱香燃尽,时辰便至。蜀大人不必担心,咋家会妥善处理一切后事,蜀大人会得到正一品该有的待遇。”
话及此处,蜀夔悠然展开圣旨,目光淡然扫过。
她视线停在一处,扬唇轻笑:“吏部尚书。”
这四个字如今充满了讽刺,蜀夔阖上圣旨,撇回桌上。
苍白的沉寂中,傅公公终是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
“蜀大人前日离宫后,是如何解毒的?”
第一支香已燃了小半,蜀夔渐觉得胸中开始气闷。
她缓缓坐下,沉静回问:“若本官说出真相,傅公公能否解我一惑?”
犹豫片刻,傅公公望向旧友,终是颔首:“好。”
蜀夔解开常服外衣,竟露出一件垫了肩、塞满棉絮的中衣来。
特制的中衣领前褐迹斑斑,散着熟悉的汤药味。
愣了片刻,傅公公方才理清这中衣背后的意味,他不可置信地望向蜀夔,一时竟有些语塞。
“你……蜀大人竟是……?”
“正是。本官并未中毒,便无谓解毒。”
此处惟有二人,蜀夔便也不再压着嗓子,这一开口,清泉般的嗓音便流满房中。
“哈、哈哈,竟让蜀大人骗了陛下、朝中这么些年!老奴真是有眼无珠!”
第一支香燃毕,蜀夔拢好中衣看他自我怀疑许久,轻哂一声。
“傅公公,陛下骗天下人,岂不是骗得更久?”
傅公公愣住。
“蜀大人……咋家岂敢妄议此事……”
蜀夔直直凝望着他:“若要继续自欺欺人,还请傅公公提醒陛下,注意好笔下的忌讳,莫叫第二人看出破绽。”
沉默片刻,傅公公拿出帕子,递给蜀夔。
“咋家来时,陛下刚搬回栖天殿,唤了许多乐师舞姬。咋家这便要回了,省得宫中出乱子。”
这便是承认了。
蜀夔怔住,方觉一阵温热自唇边溢出。
原来她以为的贤明幼帝宋修远,不过是国丧之时沉迷玩乐的孩童罢了。
隐痛一阵阵袭来,蜀夔接了帕子轻抿,见帕上一抹黑血,感觉有些熟悉,心中微动。
这些事情的时间节点,绝非巧合。
只是事到如今,背后的因缘太过复杂,与她已无太多干系了。
不知何时,第二支香已尽,第三支香亦燃了大半。
傅公公起了身,朝蜀夔作揖,眼底含光:“蜀大人,咋家就此告辞了。”
她将热茶举至唇边,微抿一口,咽下满腔血沫。
垂睫见杯中青绿再度泛起暗红,蜀夔苦笑,最后一问。
“公公,自我中探花以来,所见的贤明幼君、慧眼识人,所愿的海晏河清、北襄升平,皆不过一场幻梦吗?”
傅公公不答,攥着拂尘跨出门去,背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院门打开,府外爆发出热闹的喝彩声,有人放了烟花爆竹,喜庆的红色纸屑铺满了一条街。
不知是谁带头高呼,人群随即一呼百应,凑着热闹一同喊起来。
“蜀尚书!蜀尚书!”
秋风乍起,堂屋中再无他人、萧瑟不已,蜀夔长叹口气,向后倚着椅背,闭眼沉沉睡去。
线香燃尽时,仲秋午日颓暗,森冷清寒,恍若深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