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二)
蛇虫鼠蚁了,一定是都被他们吃了。
上一次洗澡是在四个月前了。他们洗澡的规律是天热时候多洗洗,出门就是河,往水里扑腾几下玩一圈就算洗完了;天冷的时候就少洗,尽量能不洗就不洗了。又逢阿姆的丧事,便更没人顾得上洗澡不洗澡的了。
这时节河水还是凉,回声本来想烧热水给他们洗,但是稍大一些的孩子们不怕凉水,他们喜欢玩水,扒了衣服直接往河里噗通噗通,下饺子一般地跳进了水里。回声抓住几个年纪太小的,烧了热水给他们洗浴。他们身体虚弱,扛不住冷水。虽然他们其实抗得住。在山里跑着长大的孩子,比回声想像中的更能适应自然环境。当然河里的孩子回声也没放过,每一个都要叫到河边来,她就坐在那里用皂角帮他们洗头发,搓头皮,直到她确认干净为止。若有实在扯不开的结,回声就直接把那一簇头发全剪了。
刺头儿几个年纪大一点的男孩子经过洗浴这件事后,算是怕了回声了。回声太严格了,而且还爱叨叨。洗头发的时候她的嘴就没停过。阿姆以前可不这样,阿姆年纪大了精力有限,孩子一多她也顾不过来。有时候一个孩子两个月没洗澡,有时候一个孩子被抓过去洗两回澡。
他们喜欢找萧镇鼎玩,听萧镇鼎给他们讲述战场上的事,在昌宁作战时用连环计将对方打得落花流水,在琅平遇袭时躲进山林无意间救下虬虎族群……更喜欢萧镇鼎手上那把刀,真是漂亮。萧镇鼎告诉他们,离开山谷,到外面的世界去,那里有许多更漂亮的刀。没有得到回应,刺头儿默默转过了背。回声与萧镇鼎相视一眼,皆静然无语。
回声希望可以把这些孩子一起带出山谷。他们年岁小不太擅长照顾自己,何况还一字不识,无书可读。可她并不想强迫他们,毕竟山谷才是他们生活过的地方,外面的世界虽然新奇有趣,但也教他们畏惧。他们从阿姆的嘴里听说过,那是一个充满了活不下去的可怜人的地方。
萧镇鼎修好了漏雨的屋顶,缺了两三块木板的地面,歪斜的横梁和开始腐朽的木墙。忙活完一天后已是日落西山,小妹嘴里叼着一块鹘饼爬到了他怀里坐好。这块鹘饼是回声身上带的那块,回声落水后鹘饼被冲走了,就冲到了附近岸边的石头上,被连日的阳光烘干了。小妹捡到了鹘饼,就塞进了嘴巴里。萧镇鼎趁她睡着的时候把鹘饼从她口中拿了出来,扔掉。太脏了,吃了会肚子痛。回声按着小妹给的地点,果然找到了她随身携带的小布袋。这布袋是回暖为她做的,上面还绣了小小数朵木樨花。那时节刚好木樨花满观世都。
每每回声叹气的时候,萧镇鼎便知道,她又在担忧家中亲人。萧镇鼎给刺头儿使了个眼色,刺头儿会意,偷偷撺掇在附近的几个孩子去闹回声,教她不得不分出心神来应付眼前这帮孩子。根据朝廷办事效率推算日子,萧镇鼎知道,摸排来寻他的官兵八成这两日便要到了。萧镇鼎把这句话告诉回声的时候,也未见她展露笑颜。他知道回声在想什么。
当年他亲手处理了霍氏一族,也十分清楚他同时葬送了自己与霍声的一切。在熊熊烈焰与满地尸体之间看到霍声的时候,萧镇鼎决定一辈子不会再放开她的手。然而现在冷静下来,他还是愿意给霍声想清楚的时间。那时候他与回声命悬一线,天地间除了彼此什么都看不见。然而如今他们还活着。活着,就要去面对身边亲近的人,敌对的人,所有的人。对于霍声来说什么也比不上她的家人重要。如果霍声为了家人而放弃他,那他就必须得认。是他在先,为了大原和权力而放弃霍声的。
春河水暖鱼有感,金鳞可怜跃黄昏。萧镇鼎在河边打水,木桶挨着河面一倾便有三两只小虾鱼顺着游了进来。回声蹲在木桶边,低头望着桶里摇头摆尾的小虾鱼,半晌后,拢起双掌将它们一只一只舀了出来,依旧送入河中。五年来,这是她第一次没有想着把看到的鱼虾放进肚子里。
看着回声杂毛胡乱的发窝,萧镇鼎忍不住抬手搓揉了一把。回声有灰色的头发。萧镇鼎头上则长了些雪白的发丝,尽管才二十五岁的年纪。包括回家人在内,住在哭佛巷的人,头发都枯黄黯淡,折断它们的时候能够听到极脆的一声。她见过的人中,萧无垢满头青丝似结金络,葳蕤含仪自生光。水珠溅上发丝,仿佛酥融墨染,兰馥其间。听说白头发不能拔,拔一根长三根,回声便拿着剪子,细心挑出萧镇鼎每根发丝上白色部分,一段一段帮他剪。
霍氏被清剿后,霍声对这人世心灰意冷,更无颜面对族人,于是她瞒着人轻生跳江。萧镇鼎把她从哭佛江里捞了出来。抱着她不再动弹的湿漉漉的身体,萧镇鼎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在她耳边一遍遍地跟她说话,训斥她的不争气,抚慰她一泄千丈的情绪,逼迫她必须得活下去,否则他灭了霍氏九族。他原本就应当这样做,为了霍声他才费尽心思保他们一命。如果霍声死了,那么霍氏一族的命便没有任何意义。
虽然霍声听不见他的话,但被这冷冰冰的江水浸泡过后,霍声不仅人苏醒,脑子也跟着清醒过来,不再寻死。她在一夜之间长大,灰白头发想必亦是那时冒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