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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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城是个普通的江南郡县,有秀河穿城而过,蜿蜒几个来回,将不大的地面分割成天然的几个新旧民区,又有小桥互相连通,划分得不甚分明。
一般来说,东面是富户乡绅的居所,街面铺就深深浅浅的青石板路,朱门高墙随处可见;南面是茶肆酒铺、米行缎庄,每日清晨熙熙攘攘,买卖不绝;北面住的是平头百姓,黄土路、茅草屋,也有门口支着简陋茶棚的,大碗凉茶一个铜钱能喝到饱;西面最是繁华,河畔酒家,河上娼家,是烟花柳巷之所,因河道畅通,往来常有外地花船,不得消停。
这就是孩童们口中唱的“南最早、东最严、西最晚、北最闲”——南城起得最早,东城门关得最严,西城睡得最晚,北城人穷,自然就闲。
不过有一个行当却不大受限制,便是药行。
治病救急,药铺分布在东南西北的都有,没有只在一个地方的道理。像那家悬壶堂就开在东北之间,可能离正当中的县衙门更近一些。
秦姜从后府门出来,换了便衣,仍是男子装束,没带任何随从,独自撑着伞向记忆中的方向找去。
上午在轿子里只是匆匆一瞥,当再次站在悬壶堂门口,她才发现,这间药铺门面果真是小,想来原本是大门脸,却被隔壁卖蜜饯糕点的挤掉了一半,两家共用一间铺子,只用一道薄薄的木板墙隔开。匾也老旧,朱漆掉了许多,门框门槛一色斑斑驳驳,水幕从屋檐上滴下,串成雨帘,旧瓦缝隙里支棱着秋草,顽强地劈开雨水,昂首向天。
往里看去,光线略有些昏暗,但一眼扫过,药柜、桌椅、门帘也都是用了多年的陈旧模样。外屋并没有人。秦姜跨过门槛,将滴着水的纸伞靠门搁着,闻着幽幽的药香,叫了一声:“苏大夫?”
很快里头一个声音应道:“何事?”
很年轻,也很好听,像今日的秋雨落在青石板上清隽略凉。
秦姜掀帘的手顿了一下,不知为何,忽的生出一股近乡情怯的思绪。
下一秒,布帘从对面被掀开了。一个修长的身影立在自己眼前,伴随而来的是更浓一些的药味,秦姜蓦然抬头,目光撞进了一双黑沉如夜的眼眸中。
对方将布帘卷起,侧身把秦姜让进来,很随意的样子,又问:“来抓药?”
他像个书生模样,有些瘦,但很高,行止如翠竹青柏,招待并不殷勤,转身继续配刚才的一一副副药,背影磊落,动作间奇异地糅杂隽雅与利落,窗纸透来的天光照亮半边侧颜,眉眼如玉,俊朗非常,只是略有些苍白。秦姜看得呆了,竟一时想不起躺在法华寺后茅屋里那人模样,明暗交错间,有一种荒谬奇异地错觉,心头涌现的只有一句话:
大抵美人,都有相似之处吧。
那人配完了一副药,撩起眼皮看她:“客人不会说话?”
秦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知盯了他多久,面色有些发红,将怀中的药取出摊开,清了清嗓子,道:“请先生帮我看看,这是什么药?”
苏大夫略看了一眼,目光又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秒,短短的一瞬,似乎要看到人心神里去。
他反问:“府中人有孕?”
秦姜面色如常,瞎话编得十分圆满:“惭愧,内子有孕,但妾室房中搜出这个,怕是什么不好的东西,因此来问。”
“一妻一妾,公子好福气。”苏大夫微微一笑,“红花、麝香、夹竹桃,都是滑胎的药,公子当心。”
“大夫,您……”秦姜不大放心,委婉道:“您不用再确认一下?”
苏大夫道:“你指的是什么?闻一闻、舔一舔?”
秦姜只得也笑。
“若是信不过,别处也有药铺,公子可以再去一问。”
“我信的。”秦姜点点头,将药收好,放下酬劳,想了想,又问:“大夫是新来的?”
“嗯。”
“听闻您医术精湛,不知从前在哪里高就?”
苏大夫那那角碎银子收入匣中,不疾不徐地问:“公子也要与我做媒?”
秦姜笑:“只是闲聊罢了。”
话被堵死,又有些不甘心,便再度开口:“那大夫可曾去过通州?”
“不曾。”
她叹了口气。
不再多问,只是行了一礼,起身离开,临走时道:“我在通州法华寺有一恩人,想要报恩,却失其踪迹,故有一问,是我唐突了。”
待要出门,身后那人却道:“此药药性浓烈,即便不是有孕,月信期间,也当少触碰为妙。”
秦姜猛地转头。
唯见布帘微摇,人影重归于静,檐外依旧秋雨潺潺,如梦似幻,门楣木匾上“悬壶济世”四字映着天光,从雨水中折射出灰白的神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