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书先生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变成瞎子。
暖冬近春,姑苏城眼见着天气暖和起来。我的父亲赶早带着一群人来到我的小院,“再有半年就是天家的大寿,端王既然看中了这幅《江南长春图》,那就是我们沈家的造化。沈知意,就算你瞎了,也得完成这幅刺绣。”我睁着眼睛,只看到一片黢黑:“可以。”
沈家能做到姑苏城首富,全靠苏绣这门好手艺。只是手艺传承到现在这一辈,能学个七八分的就只有我。如今的姐姐妹妹,对拿绣花针可不感兴趣,只关心怎么才能嫁进显贵高门,生个白胖小子。
我告诉沈老爷:“把四姐姐那双眼睛剜下来赔给我,我就教绣娘们绣《江南长春图》。”我身后那位新来的教书先生轻笑了一声。
沈老爷怒了:“荒唐!沈知意,她是你亲姐姐,覆巢之下无完卵,你当真以为我会为了《江南长春图》一直容忍你?完不成这幅刺绣,得罪了端王,沈家没了,难不成你还会有好日子过?”
我皱了一下眉头,不晓得我这要求哪里荒唐:“四姐姐下毒害我时,为何没人教她什么叫血脉亲情?如今我想要个公道,怎么就是『覆巢之下无完卵』?”
我故意转过头,问那位新来的教书先生,“你既然要当我的先生,就该告诉我,这是个什么道理。说不清楚,那就走。”这位教书先生说话慢条斯理,声音倒是清冽好听。我故意刁难,他回答得不紧不慢:“圣贤书没教过我这个道理。”
我笑了,又问他:“那你知道为什么他们不肯把四姐姐的眼睛赔给我吗?”教书先生不作声,我自己答道:“因为人命有贵贱。四姐姐要嫁给江南道知州的嫡子做续弦,命比我金贵,我配不上她赔我一双眼睛。”
“沈知意!”
哐当一声,我那怒极的父亲朝我这里掷下手中的茶杯。瓷器触地裂成许多片,沈老爷摔东西的力道不小,好几块碎瓷片溅到我身上,有一块直接划破了我的额角,血流到眼睛附近,肌肤上有黏腻的触感。“沈老爷不可。”站出来的是那位教书先生。
满院子寂静,随侍的婢子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他弯下腰将碎片都捡到一旁,才对沈老爷道:“七姑娘既已是我的学生,我该对她负管教之责。这件事,不如交给我处理吧。”
沈老爷恐怕是被我气到了,没说两句,带着他的人全部离开了。院子里只剩下我和新来的教书先生。
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靠听、闻和猜,来窥得一点外面的世界。早晨听见门外洒扫的侍女说,今年玉兰开得早,路过门廊时看见了花骨朵。我只能透过昨夜未关紧的窗户,闻到风中似乎夹杂了一点花香。给一个瞎子请先生,比滑稽戏还荒诞。
教书先生问我:“『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姑娘说不需要先生,肯定不是觉得自己学比圣人,没有问题,对吧?”我没有回答。他似乎蹲了下来,说话的声音很轻,离我很近:“想来七姑娘应当是觉得我不够好,教不了你什么,对吗?”
我问他:“你能教我什么?”
“四书五经、学问道理、八股文章,这些我都很擅长,只怕七姑娘不愿意学。”教书先生说,“这样一想,我确实没什么能教七姑娘的。”
“那就走吧。”
教书先生没走,反倒笑了一下:“或许我能教你,为什么端王要这幅《江南长春图》。”
他又朝我走近了两步,轻轻地在我耳边道:“如今汴京城里的局势可不见好。太子因为营造运河受贿,刚失了圣心,反倒是端王一系炙手可热,不仅接过修运河的后续事宜连其母妃在后宫也风头正盛,隐隐有能与太子抗衡夺嫡之势。”我眉头一皱。
“这幅《江南长春图》在半年后献上去,正好替端王在天家面前表功。他运河修得好,江南富饶,由此可见,天家德政,万民称领,百世流芳。”教书先生一字一顿说得很慢。
“沈家被端王选中,是福,也是祸,就看沈老爷如何作为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不相信这是个普通教书先生能说出来的话。
“我姓贺,单名庭,宇行云,是沈老爷为你聘的教书先生生。”贺行云还是那套说辞,“我从北边来江南寻亲,可到了姑苏城才发现,那两门亲戚早已亡故。如今我举目无亲,只能一面在沈府当教书先生,一面准备秋闱。”
我问他:“北边哪里人?”
“汴京。”贺行云没有隐瞒
“沈家既然聘了我,那你便是我的学生了。我这个先生不敢说能教你多少道理,但至少可以做你的眼睛、你的嘴巴,让你眼盲心不盲。”我问他:“你要怎么做我的眼睛?”
“令日先教七姑娘第一个道理,身体发肤,都是自己的,你不爱惜,那便没人爱惜。”我感觉到一方带着暖意的丝帕轻轻抚过我的额角,擦过已经凝固的血渍,“有个先生会有许多好处,比如这种时候,就能给你找个大夫。”多了个先生到底有多少好处,我尚不得而知,但多了个先生,我的小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