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脸上的笑容顿时卸了下来。
纵然离歌笑没有明言。到现在,线索难道还不清楚吗?鞑靼人,大量购粮,边关的军队……
鞑靼人在等,或许为了粮食,或许为了双双背后的那个人。
这个人,要么是有不一般的能量,要么就是手头藏着关键线索。
事情纵然不算水落石出,也总算理出脉络了。作为严府的暗卫,我理当将一切汇报回去。我就是来做这件事的,我要监视一枝梅,记录他们的举动,好找出破绽,助严世蕃公子一网打尽。
但我说不出我的犹豫是为了什么。
我和一枝梅间稀薄的情感联系,是建立在荆楚儿这个身份之上的。我早就清楚,我不是荆楚儿,我是暗卫十九,我迟早要抛弃这个身份,也抛弃曾经附着的种种。
可我提起了笔,却编织不出语句。我控制不住去想,这份消息传了回去,将会怎样。
事涉边关,更涉朝堂,以严公子的敏锐,必然会参与进来,或揽得好处,或铲除敌人。可是,他到底会怎么做呢?
这不是我该想的问题,我更该考虑的是,要怎样避开众人,招来传讯的黑鹰。
淡淡的月辉洒于中庭。
我做到了那件事情。
第二天一早,我在走道撞见离歌笑,张口就问:
“如果鞑靼人已经在边境调军,我们是不是应该设法通知朝廷官员?”
离歌笑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等这件事结束,我带你去见一位故人。”
我的心跳得砰砰快,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
我以为离歌笑打算在早餐后公布他的猜测,我错了。
当我来到大堂,见到的是柴嫣搀扶着一个衣衫血污的男人,不住叫“爹”。而离歌笑抱臂站在一旁,表情显示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燕三娘目瞪口呆,说出了我的疑问:“你叫他爹,那柴胡是什么?”
说到柴胡,昨晚我放黑鹰时,见到他出去了。可他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离歌笑似乎也没有等人到齐的意愿,他在贺小梅为那个男人包扎完伤口后,便对着神色犹豫的双双说:“现在,可以说出你们的故事了吧。”
那个男人费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他个头不高,长了一张敦厚好脾气的脸。然而遍体的伤口,那些显然是残忍折磨过的痕迹,又使他隐藏着的坚忍气质凸显出来。
他双腿不住打颤,还是坚持下拜道:“谢过几位恩公,救我们一家人性命。”
从这个名叫刍狗的男人口中,我听到了一个格外震撼的故事。
这个被鞑靼人疯了一样搜寻的,不是什么落难的高官显贵,只是个普通的跑堂伙计。而一切的最初,仅仅是他在打扫房间时,意外听见了官员将边防地图出卖给鞑靼人的嘴脸。
刍狗做出了一生中最大胆的决定:他冲出来,夺走那份地图,并拼命地从窗户跳了下去。
随后便是一家人的逃亡,被鞑靼人追杀,双双为引开追兵被捉走……
后面的事情,都是易于推测的了。
“为什么?”我控制不住地张开嘴,像是有某种感情驱使着我发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一直像个安静的木雕,突然开口也把三娘等人吓了一跳。余光看见离歌笑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可我已经顾不上了。我的头微微地歪着,疑惑难解:“这事没有好处,还害了你全家。”
他的回答很简单:“我是大明百姓。”
就这样?但其他人的神情告诉我,他们接纳了这个答案。就是如此。
对他们而言,这是个足够有分量的答案。
离歌笑在追问细节,我却陷入不解。很显然,刍狗无人指使,他也不是为了牟利……他是个潦倒但热情的穷人,有着一眼望得到头的生命。
他甚至在夺走那张地图后,根本不知道怎么处理,只能拼命躲藏。
但是为什么呢?我原以为他会说一些更有分量的话,像是什么……严大人常常用轻蔑语气提起的“忠贞之士”“一心报国”。尽管,尽管,我所接触到的都是对这些的抨击。
我脑子里有些乱,我从来都没有理解过那些事物。我记事起就在严府了,我只知道严大人的意志。我——没有家,我知道我是大明人,显而易见,但我脑子里没有国的概念。
我根本就不能明白刍狗的举动,但为了装作一个正常的荆楚儿,我不能再追问下去。
可是有那么短暂的瞬间,在内心深处,我竟然涌起一阵对刍狗的羡慕之情——“大明百姓”,或者“忠贞报国”,他拥有在他看来,可以冒着死亡风险去保护的东西,这是他的“联系”……
而我与这个世界有什么联系呢?我有什么值得活下来的理由呢?
青菜包子吗?
失神的短短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