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乡间的生活非常平静,除了偶尔和朋友们的通信,萨曼莎几乎不再关注任何外界的消息。怀尔德太太性格沉静,访客不多。尽管萨曼莎见到生人不至于不知所措,但也确实为减少了不必要的寒暄而感到高兴。
在小屋前的草坪之外,远处是一片带有垄沟的平而湿的湿草甸;走得更远一点,可以看到一条狭窄绵延的小河,成荫的山毛榉沿着河岸的岩脊延伸。
树荫下的土地边上有一条狭窄的公路。路沿着宽阔蜿蜒的古老河床,长而平坦,有很深的宽阔的车辙印,大概是以前运货马车走的路。天气好的时候,萨曼莎会沿着这条路散步,有时候和怀尔德太太一起,有时候独自一人。
一路上能看到许多用砖和燧石建成的小房子,房子早已无人居住,精致的门廊和篱笆也大多破损。两三栋房子上刻有主人或建造师或设计师首字母的花纹,落款日期大都是在一九四三年前后。在小树和灌木丛的遮蔽之下,有一辆色彩鲜艳、锈迹斑斑的大篷车被遗弃在那里。
萨曼莎长久地在这片废墟中徘徊。她仔细观察着这些仔细制造却被遗弃、过时的物件,这些旧时的东西让她想到哈代的小说、维多利亚时代的乡间日记。时间静止不动,事物一如往昔。
在最初的日子里,这种凝重的秩序感给予了萨曼莎一种自由——在昏暗空荡的路上和空旷的田野里能获得的自由,不被人观察的自由——她栖居在古老村庄的一栋小屋里,庄园充满了爱德华时代的回忆,和现代社会的联系微乎其微,远离一切麻烦和附加的价值。在这里,她只是她自己。
怀尔德太太是这景色的一部分。在生命中重要的一切都逐一离她而去后,她选择回到了一个满是废墟和消失的生命的世界。她坦然地接受了世事变迁带给她的痛苦,并且选择与这种痛苦和睦相处——她因此而获得了另一种感知时空的独特维度。
但是萨曼莎很快更正了她有关不变生活的观念。
怀尔德太太在屋后有一片花园。花园里种着大株的花、低矮的灌木植物和一颗高大的无花果树。七月天气好的时候,她们一起种下了一年生的金盏花、羽扇豆和矮牵牛。之后每一天路过苗圃的时候,萨曼莎都忍不住向里面张望,一株小小的绿芽都会让她兴奋很久。
海洋性气候使得伦敦植被和天气的变化都很温和。一年到头,萨曼莎都可以穿同样的衣服,偶尔加件毛衣,季节的更迭在她眼里变得模糊。在伦敦,萨曼莎总是忙于各种各样的事情,对坎贝尔家的小花园也也没有多大兴趣。
黛西舅妈将花园当作展示自己园艺技能的橱窗,绞尽脑汁地装扮——但是对萨曼莎来说,那些五颜六色的植物只有颜色,毫无意义——怀尔德太太的花园并不精致,但教会了萨曼莎分辨季节,开始用新的视角去观察司空见惯的事物,她开始逐渐理解约书亚·黑格那种极富个性、色彩丰富的风景画绘画风格。
怀着这样的心情,在同样的小路上,萨曼莎惊讶地发现原本她以为的光秃秃的河岸上有零星的玫瑰花、野山楂和柚子树。夏日的清晨里,她仰望着柚子的果实一点点变色、成熟,沉浸在缤纷的色彩和馥郁的芬芳之中。
变是永恒的。植物发芽、成长;人们死亡、变老、离开。一切都被更新或抛弃。一个人在世上的时间,一个人的生命是短暂的。这些关于世事无常和人生短暂的念头,让萨曼莎觉得很多事情变得可以忍受。
在不外出的时候,萨曼莎就待在屋子里。
坦率地说(虽然这样很刻薄),萨曼莎并不认为怀尔德太太是那种非常聪明幽默的女人。她更像是詹姆斯·桑特画中走出来的人,严谨、温和、专注,是那种你闭着眼睛都可以想象出来的,在家里认真填写税务表、打理花园和做家务的可爱主妇。
怀尔德太太读过的书很少,几乎只有那些经过谨慎挑选的儿童书籍——她没有进入高等学府深造,一切思想都来源于幼年的宗教教育——她奉行最纯粹的真理和价值观,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但是朴素的生活经验又使她坦然地接受了命运随机论。
当萨曼莎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怀尔德太太从针线活里抬起头。
“童话里有很多这样的故事,美好的事物遭受飞来横祸、然后破碎。无论是王尔德的夜莺,还是安徒生的小人鱼,虽然没有犯任何错误,但是总要经受折磨,最后死亡。”怀尔德太太平静地说,“我从来不指望用文学指导现实。任何事都可能发生,我们唯一能主宰的就是自己的选择。”
怀尔德太太的思维方式带有维多利亚时代的痕迹,比起罪恶,她相信美德的力量,她是古典时代那种贯彻将英国新教意志贯穿于言行的典型女性。这种信念在当代已经不合时宜,但仍为她披上了一层坚不可摧的铠甲,足以抵御苦难所带来的侵扰——这种信念也同时给予了她精神和道德层面上的巨大优势——每一个见过她的人,都会由衷地向她致以敬意和信任。
“成为一个善良的人,一个真诚的人。”萨曼莎若有所思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