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告别了滏阳城
。更没听说过有姓沈的人家走出杨家峁,在北洋政府当了什么财政次长。老支书始终怀疑是哪位糊涂蛋子,把你的父母投错了地方。由于你的父母跟杨家峁八杆子打不着,所以也就谈不上什么阶级仇恨。老支书还劝说过你父母,从哪儿来的还回哪儿去吧,别给他们杨家峁添麻烦了。可是,你父母的户口已经落在了那里,又叫他们去哪儿呢?你还在信中说,甭说车间给了你半个月的假,就是准给你半年的假,你也没法儿回到滏阳城了。如果你撇下父母不管,无异是把他们置于死地。最后,你在信里摊了牌,说你决定留在杨家峁照顾父母,甘愿当一辈子农民,并且已经向细纱车间递交了辞职申请。你还再三地说对不起我,并要求我千万不要为你而牺牲我的城市生活。趁咱们还没有孩子,就此分手吧!更可气的是,信的结尾还写着:“但愿相离之后,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看罢你的来信,我忍不住失声痛哭。我知道,因为你深深地爱着我,不想连累我,所以才写下这样一封绝情的信。记得明朝文学家冯梦龙写过一首歌:“要分离,除非是天做了地;要分离,除非是东做了西;要分离,除非是官做了吏。你要分时分不得我,我要离时离不得你。就死在黃泉,也做不得分离鬼。”这等的恩爱,岂是一封绝情书就能够敷衍了事的。再说了,你也好,我也罢,哪一个又能做到“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呢?
菩萨姐姐,你看看房东大娘家养得那两口猪,假如公猪不只是在母猪的临产期,才想到维护自己的尊严;假如母猪不只是在哺乳期,才些許露出一点英雄本色,那么人们还敢瞧不起它们吗?它们还会任人宰割吗?十八世纪俄罗斯农民起义领袖普加乔夫说,与其做一只吃死尸活三百年的乌鸦,不如痛痛快快做一只喝生血只活三十三年的老鹰。我想,我这辈子恐怕是做不了翱翔太空的雄鹰了。像燕雀那样飞落于蓬蒿之间,比起鸡鸭或笼中的小鸟,也不失为是一种逍遥吧?能够痛痛快快、自自在在、真真实实地活一把,那就值呀!
于是,我没有同你打招呼,便毫不犹豫地向前纺车间打了辞职报告。不管车间领导批准不批准,我是非走不可。我只用了不到两天的时间,就把家里的东西处理得一干二净。又将咱们的细软打了两个包裹,通过铁路货运发往陕北米脂。我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说我是办事雷厉风行也好,说我是个愣头青也行,反正我是认准了的事情,说办就办。普加乔夫不是说过,惩罚不能含糊,宽恕也该干脆。我嘛,颇有点这么一股子劲头儿。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和郭家航、叶百香和庞树德都喝醉了。我第一次在农家小院,弹着吉它,放开胆子,唱起了生于天津的弘一法师李叔同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叶百香先哭了,接着我和郭家航也哭了,后来数庞树德哭得最欢,惊得房东大娘以为我寻了短见,又喊又叫地冲进了房间。她始终闹不明白,不过是一首歌,怎么就害得一屋子小青年,个个都哭得跟泪人似的?
火车一声长鸣,徐徐地开动了。叶百香、郭家航和庞树德追着列车,频频地向我挥着手。他们千叮万嘱,要我好好地照顾你。我也热泪盈眶地朝他们摆手,喊着珍重的话语。举手何劳劳,离别长依依。当初大家一同怀着美好的愿望,携手走出繁花似锦的津门,千里迢迢地来到了滏阳城。几年的光阴,弹指一挥间。我们都承载了太多的烦恼,经历了苦难与浩劫。如今刚刚松了一口气,却又要各自西东,劳燕分飞。此去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怎么不令人难舍难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