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后余生
极大的质问,她的发声方式不在嗓子,而是胸腔,一片浑厚中气十足,这哪里像半个月没吃一顿肉的人该发出来的声音。
余照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来,一头爆炸卷发的中年肥胖女人盘腿坐在沙发上,举着手机连口水都喷出来。
牛翠花语速快嗓门又大,隔着手机余照都觉得耳朵震得痛,她有些疲倦地将头仰在椅子靠背上,耐着性子回复。
“妈,今天1月13号,我15号才发工资。”
“你不是会计吗?你不能提前给自己发?你是不是故意不想给我们打钱?”
“工资都是由人事统计好了,才发的,跟我没有关系啊。”余照不高兴了。
“我不管,你是不是想把我们俩饿死?”
那个女人听着余照不耐烦的语气,又转变了策略,“我跟你爸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啊?盛寻要是活着,我们俩至于连顿肉菜都吃不上吗?我的儿子啊...”
那边又作势哀嚎了起来。
余照眨眨眼努力望天花板,不想再听她一句一句念叨盛寻的名字,她将电话挂了顺手开静音。像是缺氧般短促吸了几口气,才板着脸坐直,将张叔的单据抓过来塞进抽屉,继续敲凭证。
“师父,下班了。”
刘山山到了五点就准时关机,他抱着00后整顿职场的心态,每天都迫不及待下班走人坚决不肯浪费一秒。从椅背上拎起来自己的羽绒外套,是同样扎眼的荧光橘色,这孩子每天的穿搭配色都很跳。
“嗯,你先走吧,我锁门。”
“对了师父,这是咱们元旦发福利剩的一桶油,你拎回家吧。”
“这不太好吧?”余照推辞。
“这有什么的,买多了,你拿走吧。”
“那谢谢了,”余照又露出了自己客套疏离的笑容,刘山山瞧着她有些憔悴却依旧清秀雅致的样子,不由得感慨,美女果然假笑也不会让人心生隔阂呢。
“别跟我客气,我爸可是厂长,别的不敢说,这个小厂子我刘山山罩着你。”
前任出纳到了年纪就退休了,一时招不到合适的人,厂长刘建国突然就想起来自己家还有个鬼火少年,连忙拎着刘山山脖领子放在余照面前,让她顺带着教教不成器的儿子。
但余照看来刘山山没什么性格上的大缺陷,刚到二十代的叛逆期罢了。孩子还是好孩子,就是中二。
“哈哈,知道啦,谢谢你。”
余照看着他穿得无比刺眼一步三弹地扭出去,长长吐了一口气,弯腰拉开底层柜子,里面摆满了袋装的荞麦面包。
随手拿出来两个,撕开包装袋就像是完成任务一样,毫无感情地往嘴里塞,边嚼边继续面无表情打分录。
终于没人打扰她,速度反而是快了很多。
等她锁好门拎着油再往外走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五点半。
这个小小的加工厂做代理加工,只有四个车间,厂长天天带着人事出去跑业务,平时见不到人影,只在微信群里发消息,可谓是最令人舒心的老板与员工的相处模式。
她呼出一口冷气,将手里的油换了个趁手的姿势拎着。
她不知道的是,身边有个瘦削的身影在陪着她一起走。北方冬季下午五点半,太阳早就落了山,暖黄的路灯照亮了她要走的这一条柏油路,然而路灯下只有她一个人被拉长的斜影。
那么孤寂。
游魂已经习惯了这条路线,自来熟地插兜倒着走,歪头看余照。她戴着遮住小半张脸的透明眼镜,八字刘海随意搭在脸颊两侧,剩余的长发在脑后挽成低低的丸子头,正低垂着杏仁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身黑色的羽绒服加格子围巾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安静又冷淡。
十分钟后,这条路的尽头终于到了,一家中型超市。
余照将油塞进自己的更衣室柜子里,套上背后印着微笑服务的明黄笑脸红色马甲,快步刷工作牌打卡,随便找了台空置的收银机器熟练登录工号。
“您好,需要袋子吗?”
她又挂起了常常出现在脸上的客套笑容。
游魂就无聊地坐在她身后空收银台上,望着她纤细瘦弱的背影发呆。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怎么死的。
从他有意识的那一刻,他就一直跟着这个女人,已经快一年半了。这一年半的时间里,他围观了另一个人类很是窒息的生活。
晚上九点,跟同事打完招呼再见,余照捶了捶自己站了三个小时酸痛的后腰,将油小心拿出来,走向超市门口的公交站,太冷了,油桶对她来说也不是轻巧事物,把她的手勒出泛白肿胀的印痕。
这个窒息的生活将她困在这短短的15路公交路线里,游魂想,终点站是她的家,坐七站下车是工作的加工厂,加工厂的下一站是那家中型超市。
此刻他正跟着疲惫异常的余照并排坐在公交双人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