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歌
他时常做梦。
从幼儿长成少年的孩子总是会梦见一片海。浩瀚,宽广,平静无波,扑扇翅膀的鸥鸟徒劳地发出啼鸣,向着比远方更远处飞去。而他就这么站在海水的表面,碧蓝的波纹在脚底涌动,看见不知从何升起的万千灯火于红纸糊的竹篾笼中跳跃。
白昼变得极短,夜晚显得漫长,纸灯飘飘摇摇地上浮,丝缕云雾回环于周身。他闻到一阵潮湿的水气,带着海洋独有的些许咸腥,更多的是清苦,清苦中混杂了醇厚的味道。
景元觉得这气味有点熟悉。他梦见过不知道多少次的海天一色,在恍惚中目睹日轮与明月的东升西落,但总感觉缺了什么。少年扶于腰侧的手指触及腰带,习惯性地向下去勾青玉底下坠着的流苏,摸了个空。
一身收袖劲装的小少爷这才发觉佩在身上的那块玉不见了踪影。
与此同时,脚下的海面从水波粼粼变作风暴袭来前的潮头,数人高的浪花重重地坠落。漫天的灯盏不知何时熄灭,水天相接处缓缓攀升的钩月将淘浪映照成雪色,倒映在少年那双金色眼瞳之中的不止是银白的天上宫阙——一个广袖流云,裙裾飘摇的倩影踏着碎琼乱珠缓步走来。他下意识屏住呼吸,立在原地,愣怔地等对方越来越近。
他并非没有在幻梦里见过龙神。以往出现的仅是像父亲书房里摆的那尊青龙,只是要更加地大,更加地肃穆。景元不知道这龙神的形态会产生如此大的变化,因为玉清君终于不愿忍受一个不听话又不亲近的小孩吗,还是因为他今天回家时意外踏足了一座小庙?
待到年轻的女子来到身前,他终于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向后退了一小步。尊号玉清的龙神没有再迈步,她抬起手,指尖拎着磨损出线头的织带,织带的一端坠着一块半透明的青玉。
切勿再遗失了。
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化作一缕流风钻进白发少年的耳朵。景元双手接过玉佩,恭恭敬敬地鞠躬,说了一声:谢谢龙神娘娘。
“……不要提起这个称呼。”玉清君看了眼面前乖巧地垂着头,把织带重新挂到腰侧,听到这话惊讶地回望的少年,对他说,“唤我玉清即可。”
好的,玉清娘娘。
话音刚落,景元觉得自己好像听见黑发龙女不轻不重地啧了一声,凝神去看,却发现对方依然是那副端庄的模样。
“唤我玉清,即可。”
她再一次重复。
司掌风雷与万物生发的龙神自觉与人世隔绝了太久,否则也不会时隔多年又遇上一个如此跳脱的小孩。之前那个得到神明偏爱的孩子有一头用鎏金花苞的长簪挽起几缕的黑发,还有一双通透如琉璃的红眼睛,是位老朋友的弟子。那孩子比景家这位小少爷要讨喜得多。
——龙神娘娘。
年轻女人默念道。大概率是应星那个小孩传出去的,她猜测,否则人间对龙神的称呼只会是玉清君。允许匠人为自己的人形塑像,并在罗浮当地建个小庙供奉已经是退了不知道多少步的举措,结果不知为何一个两个都开始在那尊号后加上“娘娘”的后缀,又从“玉清娘娘”演变成现在的“龙神娘娘”。
景元终于乖乖地喊了一声“玉清”,不过语气里没多少尊敬,这无所谓。玉清君盯着少年肩头蓬松的白发看了片刻,最后伸出手,往他头顶轻轻拍了几下。能够梦见她的均为与龙有缘之人,譬如应星的师父就是为龙神祭祀铸造礼器的工匠怀炎,而应星他本身也是在流浪期间溜去龙神庙里偷吃过贡品的。
她想起被自己归还的那块半透明的青玉,雕琢的手法只需瞧上一眼便知道出自那个长出白发以后就再没见过面的小孩——技艺足以镂月裁云,又有胆识去镌刻龙鳞的匠人。向眼前卖乖的少年询问他的家族究竟是如何请动一位立下誓言的巧匠已经没有意义,对方想要逃避旧日时光的愿望是她亲自颔首的应许。
行至少年身侧,戴着银镯的手臂搭上他的肩膀,将景元朝着银月的方向轻轻推去。
这场梦,你已经做得够久了。
女人这样说,抬手召来浪花与烟云缭绕周身,景元转头想要去重新握住她的手,最后只是看见一阵消散的云。
醒来时已临近正午,睁开眼,候在一旁的侍女急匆匆地去喊来景夫人。自跟随剑首镜流习武那日起,景元从没有睡到日上三竿的时候,往往是天未将晓就从被褥里爬起,换好衣衫前往院中舞剑。他坐起身,撑着床铺的手摸到放在枕边的那块青玉,才恍然想起他梦见了什么。母亲步履匆忙地赶来,见独子神色如常后便松下一口气,说,你父亲已经遣人向镜流阁下替你告假,今日就在家中好好歇着吧。
淋了雨也不去厨房盛碗姜茶喝。眉眼和善的妇人伸出手指,不轻不重地点点少年的眉心:都已经是这么大一个少年郎,怎么还是学不会照料自己。
景元对此只是握住母亲的手,露出一个总是能从她那里蒙混过关的乖巧笑容,告诉她,娘,我又梦见了玉清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