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董老爷又转头对太太重复了一遍:“这么大的人了!”太太撇撇嘴,并不答话,只翻来覆去看着指甲上的红蔻丹。
董老爷又在旁边悄声说:“不过,我看那尤家小姐人很正派的,兴许能把他引上正道。”
太太放下手指,不以为意道:“对了!别看他小子虽然成天嘻嘻哈哈,背地里却一套一套的,我看人家尤小姐简直被他收服得死死的。”
董老爷唉声道:“管他的,儿孙自有儿孙福吧!”
于是两人又把头靠在一起,董老爷脱了鞋把脚搭在茶几上,当真看起报纸来。
过了一会儿,门又发出吱呀响动,董太太叹道:“又怎么了!”
夜间的冷气鬼魂般摸着黑钻进温暖的客厅,来人却是大少爷董瑜。
大少爷脸上总有种叫太太看不惯的郁闷神色,她向交际场里的人提起他总说“那个病秧子”。但其实她很少提起这个继子,除非为了避免人家说她这个后母做得不地道,偶尔故作洒脱地提他两句。
老爷看了太太一眼,见她不作声,自己便清嗓子道:“你来干什么?”
董瑜垂下眼,他的睫毛乌黑而长,在太太眼里简直不像个男孩子样。他说:“爹,我打算这个学期回学校了。”
老爷与太太对视一眼,董老爷说:“你的病好完全了?”
董瑜答道:“庄医生说已经快好全了。”
太太躺在沙发上,手肘支着头,懒懒扔下一句道:“他说了不算数。到时候还是要到医院里照一下爱克斯光,看看肺部里还有病菌没有。”
董老爷看了一眼太太:“你娘说得是。”
董瑜低头道:“那,过几天我就到医院去。”
太太又转头对老爷若无其事地说:“当时我就跟你说了,这种传染病,中医算不了数的,真要治病还得数西医。”
还未出阁时她就是个时髦的女学生,报纸上登的各种广告在她看来便是报纸的主要内容。嫁进董家后,她又跟随董老爷一同出洋,经过西式作风熏陶,头脑里充满了科学的概念。
董老爷露出为难的样子,凑近太太耳边道:“中医不作数,中医不也把他给治好了吗?”
太太说:“谁知道他肺里还有病菌没有,这种东西是只有用显微镜才看得出来的。我自己最近就觉得嗓子眼里痒得很。”
经她这样一说,董老爷也感觉周遭空气里浮动着许多恐怖的细小虫子。于是他对大少爷说:“你先好生休养,回头叫老刘带你去医院里照过爱克斯光,照过了把报告送到你们学校去。”
董瑜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有恭敬地点头答是。
老爷对他点了点头,摆摆手,于是大少爷退出客厅去了。太太的头一直抵着沙发,像是犯了头痛,又像在跟谁赌气,自始至终没朝门那边看过来。
董瑜退出客厅,轻手轻脚带上门。透过门上的彩色玻璃,他看见老爷和太太的头又重新并到了一起。
这门上的玻璃也是董太太的主意。她从法国的教堂里学会了这种七色光影,老爷不同意改动窗户,她便移花接木到了门上,模样虽然奇异,却与中西结合的客厅莫名谐和。
电灯的光弥散在门廊下的黑暗中,董瑜望着森森的树木呼出一口气。还没入冬,夜间就已经这样寒冷了。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便起脚往自己卧室走去。暗处越发显出他身材的高大,消瘦。
卧室的灯没有拧开。他对着满室的漆黑站了一会儿,仿佛在等什么人。
然后他抬手拧亮了电灯。
董瑜扫开书桌上堆着的书和纸,盖上钢笔的笔帽,顺手丢回了笔筒里。他又想起了白天让东香寄出的那封信。
如果这封信能够送到……他情不自禁地开始幻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