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世重逢
大晋亡国的第四个年头,岁暮天寒,玉沙封城。
吴国国都建康城外百里,寸草不着,饿殍遍野。
涌入城内的流民,连日积聚在汉昌街岸的茶肆、酒舍檐下,三五一簇地缩居乞食。
街岸一侧的碧华轩,是城中出了名的秦楼楚馆,因其行事风流,轩中女郎美貌,常引得城中显贵、文人骚客流连光顾。
只是元日的前两夜,此处却出了桩命案,死了个五营校尉。
原也不是什么要紧职务,却因其牵涉军务,死状又极惨,都城的廷尉府未敢怠慢,一早便遣人来了汉昌街。
苏鹧路过时,挑起车帘,恰见地上那人张着嘴,双目圆睁,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身下殷红的血融进雪里,竟生生给冻住,吓得他手一哆嗦,赶紧放了帘子。
马车驶入小巷,在吉祥茶肆旁停下,他赶忙下车,目不斜视径直入了茶肆。
茶肆二楼的雅阁,入户放了扇朱雀缠云的曲屏,隔着屏风,影影绰绰可见一人跪坐于案前饮茶。
苏鹧绕过屏风,见茶案前的人,喜道:“顾允之,你可算回来了。”
阁中因着贵客畏寒,四方皆设了三足旋纹的烘炉,高高筑起青铜炉壁,里头是烧得通红的银石炭,将整座阁间烘出一片酣适的暖意。
中央的茶案上,供着几盘精致的时兴糕点,并着从南方运来的玉实,一眼望去红绿相间,煞是好看。
他随手解开身上的狐裘,丢在一旁的局脚塌上,自顾自地坐到了顾北辰对侧,给自己斟了盏茶:“南蛮如何,这下可安生了?你要是再不回来,你那王兄,怕是疯魔得更厉害了。”
他一口饮尽盏中的茶水,抹了把唇,继续讲方才的见闻:“我同你讲,你不在建康的这几月,城中可添了不少命案,至今未破不说,还牵涉朝廷官员。就说昨夜,这碧华轩的后巷,就死了个五营校尉,我方才见了,那人四肢皆被利器所穿,那死状......”
苏鹧讲得滔滔不绝,对面的顾北辰却似若妄闻。
他端着冬青莲纹的茶盏,直身跪坐在案前,低头阖眼,轻嗅着盏中飘散开来的茶香。一身凝紫的鹤绫袍自然垂落,铺散在绒蒲垫上,外头加披的那件玄色团窠大氅,是今冬刚从北境加急送来的。
他不言语,苏鹧倒也不觉无趣,正欲继续,却被街上渐起的热闹,惹了注意。
“楼下什么动静?又出了何事?”他起身走到窗边,兀自推开窗,想瞧个明白。
可热闹还未瞧见,一股子寒风先裹着冰晶灌入,激得阁内烘炉中的炭火“筚拨”作响。
茶肆楼下,一身着广袖大衫的男子,一脚狠蹬在跪地乞食的男孩身上,嘴里满是咒骂:“大晋贱口,也配在这捡食,真是污了我的眼睛。”
年方七八的孩子,骨瘦形削,湿漉漉得像只刚从水里捞起的病猫。
他并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看眼前这个狠戾的男子,只是匆忙扫了眼近旁的泥水坑,颤抖着从中捞起那根已然啃食殆尽的鸡骨,张嘴就往自己口里塞,因饥困凹陷的面颊,瞬时被顶出两个鼓包。
见是被人无视,大衫男子暴戾四起,他稳住身形,收起粗壮的胳膊,向后微仰着蓄足了力气,抬腿便想再补上一脚。
孩子的母亲在一旁泣不成声,她顾不得旁人的劝阻,半散着头发冲上前,跪扑在地上,将男孩死死护在怀中。
她身上的破旧薄衣,原应只是初秋的应季之物,如今却被拿来御寒,裹着那具纤薄的身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原本四散乞食的流民,此刻已纷纷挤作一团,他们蹲在地上,将头埋入膝间,不敢睁眼去瞧眼前发生的一切,只顾着往后瑟缩,仿佛如此,就能摆脱这凄惨的命运。
可他们身后并无退路,仅有一堵破败陈旧的黄泥矮墙,和入墙体的枯黄草梗,早已渐渐裸露,墙上的黄泥在风雨冲刷下,残缺得不堪入目。
姜鸢被挤在最里头,身前是人,身后是墙。
一根银色的素簪勉强挽起她的一头长发,发色微褐,透着与整座都城迥然不同的气息。一袭灰白的曲裾深衣,在凌冽的风雪中,显得格外清白。
巴掌大的脸上,无甚表情,只在仰起头的瞬间,露出一道莹白清秀的颈线,她眸光淡淡略过眼前的一切,转向对街茶肆二楼的雅阁,那扇紧闭的窗棂。
窗被人向外推开,她深褐的瞳仁倏然一亮,可旋即又暗了下去。
苏鹧探出头,恰见那大衫男子居高临下地冲人发难,他不由得皱眉:“真是狗仗人势。”
返身坐到茶案前,他仍是忿忿,那家伙自己浑身不值几两金,还口口声声道是晋民低贱。
他“砰”的一掌击在案边,道:“顾允之,瞧这世道乱的,你管是不管?”
顾北辰未答,只抿了口茶盏中的清茶。
是今岁白露新贡的茶叶,香气醇冽,回味悠长,素日为他所喜。